第30章苹果地(6)
平凡人的一生就是生得随意,死得随机,看似普普通通无病无灾的,已经是幸运儿。但陈凤翠不知该如何让二妞理解这一点,她只能在情急之下说自己有办法接回妹宝——总得先把人弄走,否则她这样不吃不喝的,多强壮也顶不住几天,眼下比找出凶手最重要的是把妹宝接回身边照顾,用这个理由,才能劝动二妞。
妹宝这样身体健康的孩子,很快就会被领养出去。且周燕子的父母要是将来反悔了,又想要抚养权了,想想办法就能把孩子领回去。再者,妹宝六岁之后要上学,到时候还不知会被带到哪儿去,二妞必须在孩子被领养或是被周燕子的双亲接走之前,满足“年满三十岁、有固定收入和固定居所”的领养条件,带着妹宝远走他乡,以绝后患。
留给二妞的时间不多,可她所有积蓄加起来也不过两万块钱,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出来一套房子和一份固定收入呢?
陈凤翠是退休老师,她读书多,一定有办法,听她的,准不会有错。
二妞跟着陈凤翠离开派出所,到面馆吃了整四两面,擦干净嘴巴:“从现在开始,我听您的,您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陈凤翠也没有什么挣快钱的办法,她的退休工资有六千多,就算从下个月开始停止给儿子打钱,全给二妞,也是杯水车薪。重操旧业到补习中心当老师?她体力不行了,竞争不过年轻人;取代燕子的位置,继续和二妞配合杀猪?她们都不会骑摩托车;两人一起进城打工?更是猴年马月才攒够钱。
陈凤翠一边说有办法,让二妞睡个安稳觉,一边却愁得睡不着。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镇子周边的晨雾还没有褪去,一队出殡的队伍从窗外路过。飘扬的幡子在朦胧的雾气中晃荡,身着孝衣的孝子孝女走在棺材前,低着头不言语,专门请来哭丧的女人们伴着哀乐大声地唱着哭词,回荡在无人的街道上。
陈凤翠站在窗边,一直看到浩浩荡荡的队伍消失在远处,她的心里有了主意,只等二妞起床,两个人简单收拾收拾,当天就退了租,往县城去了。
到了县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福利院。县里的财政有限,福利院没有单独设院,而是和敬老院共用楼宇,用网在院子中间隔开,两边的食堂、医疗、行政,都是共用的。
登记过后,二妞等了好一会儿,妹宝才被领出来。一看到二妞,妹宝就哇哇哭着跑过来,二妞的心都要碎了,紧紧抱着妹宝。
陈凤翠站在一边,提醒二妞先说正事,二妞对着妹宝的耳朵悄悄地说:“过段时间我就来接你,你一定要等我,知道吗?一定要等我。”
趁此机会,陈凤翠把妹宝的事和工作人员进行了简单的叙述,听到陈凤翠说尽量让妹宝在福利院多生活一段时间,二妞一定会带着文件来领她,工作人员面露难色:“我们这里都是不健全的孩子,人家领养家庭来了,肯定首先就是选择妹宝......”
陈凤翠从兜里拿出来实现准备好的钞票:“所以才求您帮帮忙,这孩子确实是仇二妞带大的,这么分开,太残忍了。”<
工作人员把钱推回来,“我尽量吧。但是你们也得抓紧。要不......”
她欲言又止。
“老师,您有话直说吧。”
“其实最快的办法就是结婚。”
陈凤翠明白她的意思,找个有房有工作的男人结婚,就能加快领养的速度。二妞抱着妹宝站起来,眼神十分坚定,“行,我可以结婚,今天我就去找合适的对象。”
陈凤翠低着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时,只见二妞从背包里拿出来不少吃的用的,还有妹宝的衣服,“妹宝,好好听老师话,我一定会尽快来接你的,一定。”
刚回宾馆,二妞就出门去了,陈凤翠知道她八成是去找婚姻介绍的门路了,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婚姻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冒险,更何况二妞真正想要的是周燕子,为了妹宝而找一个陌生的男人捆绑在一起,那下半辈子都得含着苍蝇过日子了。这肯定不是唯一的途径,不就是钱嘛,想办法挣就是了。
二妞忙着找结婚对象,陈凤翠考虑良久,盯上了县里的医院,公立的私立的都没落下。
县城的这些医院里,住着来自各个地方的人,村里来的诸多。条件好些的,稳定体征以后就往省城大医院去了;再差一点儿的,住上十天半个月,就算没彻底治好,至少不会死,带着药回家养着,也是一个办法;再不济,也能把该查的都查一遍,厘清轻重缓急,带上药回家考虑考虑怎么治、在哪儿治。最可怜的就是连检查都做不了的人。
做不了检查的人,还分几种情况。
一种实在是穷,新农合医保补贴以后的费用都拿不出来;一种是没办法,耽搁不起那检查和治病的时间,毕竟一个人生病至少要耽搁两个劳动力——病人、照顾的人,农民的时间和体力就是钱,地里的活可不管你生不生病;一种是舍不得那检查费,心想着大病治不起,小病死不了,认定出检查费肯定是被黑心医生中饱私囊,收拾收拾回家去;最后一种,就是真的没必要浪费时间和钱做检查了,一个“死”字就刻在脑门上,查了也白查。
陈凤翠在医院里观察了很长时间,才总结出以上规律,她考虑过了,“死”字刻在脑门上的那些人,就是她和二妞目前最好挣快钱的对象。
于她对世界的了解,人的念头和想法其实是有限的,一个念头,一定同时存在于许多人的脑海中。如果埋在苹果地里的老头愿意花钱买个死,那么别人一定也会。
她是个文质彬彬的老太太,看起来就值得信任,很容易就和花园里晒太阳的几个老人和家属搭上话了,和她想的一样,一群病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实在难以忍受疾病带来的疼痛和被治疗剥夺尊严的苦闷,有的是子女不愿撒手,有的是寻死过没成功,现下正一天一天熬着。
“那icu里,多得是,你上护士站去打听打听,插着管子不能说话的,一躺就出不来了,孩子一来看望,啥也不求,就一个劲地比划拔管。唉。”
“谁说不是呢,就前两天,她们还在说,一个年轻女娃,查出胰腺癌,当下拿着单子就跳楼了。”
这样的故事越讲越多,连隔壁几个老头都被吸引过来,午后的小公园内,像是正在展开一场关于生命尽头该作何选择的研讨会。
陈凤翠听着,思考着,犹豫着,徘徊着,渐渐就走了神,直到一个坐着轮椅、挂着尿袋的老太太,在一番剧烈咳嗽之后,从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不死不活的,倒不如死了。”
气氛变得伤感起来,老人们各怀心事,一个稍微年轻些的家属,想开口说点儿积极的,张张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戴着裹满耳油的褐色助听器的老人,杵着拐杖从长椅上颤颤巍巍站起来,“有一天活一天。走,吃饭。”
当天夜里,陈凤翠就下定了决心。
在二妞找到结婚对像之前,她一个人接起了死亡订单。
陈凤翠个子小,力气也不大,真正杀掉一个人,再制造成自杀或者意外,对她来说并不容易。清晨六点医生查房结束后,陈凤翠戴好事先准备好的粉色住院手环,混进了目标楼层,迎头就撞见给病人输液的护士从病房出来,陈凤翠有些慌张,生怕露馅,好在护士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手环,没有多说什么,急匆匆回护士站去了。
陈凤翠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趁人不注意大步跨进病房。
看到陈凤翠的到来,躺在床上的老人微微努动了几下嘴巴,陈凤翠把耳朵贴到他嘴边,才听到他很努力地挤出几个字:“你来啦。”
陈凤翠点点头,拿过塑料板凳坐在他床前。
老人伸出手,艰难地握住陈凤翠的手。他的手瘦得见骨,细小的血管扒在干巴巴的皮肤下,像一棵枯树;鼻饲管插在鼻道里,十分影响他说话,陈凤翠费了很大劲才弄清楚,老人接下来说的话是:“对不住你了。”
陈凤翠摇摇头。
老人继续吃力地说:“枕头下面。”
陈凤翠伸手进去摸,摸到一个裹起来的塑料袋,她把袋子拿出来,放进自己的衣服兜里。老人满意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像是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次不像苹果地里发生的故事,这个病房里的气氛是如此平和,老人因为陈凤翠的到来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陈凤翠把被子轻轻翻开一个角落,漏出手臂的留置针,再从衣兜里掏出空的十毫升毫升注射器,往留置针里反覆注射了几次空气。
老人全程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一直安静地闭着眼睛。
做完一切,陈凤翠给老人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