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苹果地(8)
二妞坐在县城人民公园的石坎上,看着孩子们叽叽喳喳,来回跑闹,她的手里拿着的一片叶子,被她无意识地撕成了小片。
她不知道死亡究竟是好还是坏,这是她过去从未思考过的命题,如今不得不思考了。
如果死亡是坏的,为什么看着那个生不如死的男孩在陈凤翠手里死去,她觉得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死亡如果是好的,为什么燕子的离去会让她这样地痛苦?
想到燕子,她的胸口又剧痛起来。
出村打工几年,分明从来没有传回过结婚的消息,燕子却一下子带着一个孩子回来了,村里人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和笑话,闲言碎语快戳断燕子一家的脊梁骨。
燕子的父母都是本分人,也在意名声,出了这事,又愁又恼,思来想去,打算让说媒的给燕子说门亲事,男方条件如何一概不要紧,有个名分就行了,这样带着孩子嫁出去,也算有个着落。
燕子不愿意,和家里一闹再闹,这事更是让乡邻津津乐道。
有时村里人看到妹宝一个人在路上玩,就会半逗弄半玩笑地问:“你爸爸是谁呀?怎么你妈妈一个人带你回来了?”
只有二妞不在意燕子的“丑事”,从燕子回来以后,她就坐立不安,经常假装路过燕子家,就是想看看燕子如今的模样。有一次,被燕子一把抓住:“你快进来坐坐吧,天天路过,也不打招呼,你可真能忍住。”
二妞的脸红到脖子根。
燕子的性格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地开朗,村里人的态度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她,这让二妞放下心来。
小时候燕子的身边总有朋友,二妞块头太大了,孩子们都怕她。
燕子不怕,燕子带她玩。
长大了,二妞个子更大,更沉默寡言,说亲的没有一家上门来。
只有燕子常来,聊天,看星星,过夜。
那是燕子议亲之前她们最美好的时光。
不过,自打燕子回村以后,二妞又快乐了,她经常去看孩子,要不带点儿肉,要不拿点儿菜,偶尔还会给孩子带木头做的手工玩具。
当时二妞还只在家帮着父亲给村里人杀猪,挣个技术钱,她也没想到有天燕子会来邀约她去镇上租摊子,自己干。
在燕子重回村庄之前,二妞从没想过“出去”或者是“未来”这样的事,她很少想事情,对她来说,每天的三餐,平时琢磨杀猪的功夫,晚上看看电视,闲暇时到山上走走,或者和父亲一起翻新屋子、做点儿木工活之类的,就是生活的全部。
但是她一口就答应下来燕子的邀约了,想都没想。
如今想着燕子的音容笑貌,二妞的眼眶红红的,眼泪死活流不下来。清醒的时候,总觉得燕子还活着,只是去了一个远地方,只有梦里她才能哭出来。她举起手揉揉眼睛,手里的叶子碎片掉落下来,让她一阵恍惚,连什么时候、在哪里摘的叶子都不知道。
那天之后,二妞就彻底放弃了抓紧随便找个男人结婚的念头,转而加入了陈凤翠。
村里有习俗,去奔丧要给主人家带四斤白米或一斤四两的猪肉,所以每次出去做事,二妞都带一块猪肉去给对方。几次以后,陈凤翠也习惯了,她们在客户们口中的代号也变成了“卖猪肉的”。
有了二妞的加入,事情变得容易多了,她在这方面很有天分,体力也充足,杀起人来干净利落。
于是,陈凤翠更像是临终关怀的伙伴,二妞则是绝境中的救星,在她们的陪伴下,一个又一个痛苦的人,用这样不能说的方式,稍显体面地走上了归途。
除了满逢春和史飞力。
火车即将在中间站点停靠时,二妞终于被车厢里的嘈杂吵醒了,她揉揉眼睛,“咱们到哪儿了?”
陈凤翠抹了一把脸,“再坐几站就回县城了”,她看着二妞,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咱们以后还接这样的单子吗?”
二妞知道她问的是史飞力的事,她心里也犹豫,正好陈凤翠问了,干脆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也知道这样风险太大,但是我不在乎,时间不多了,我只想尽快和妹宝团聚。”
陈凤翠点点头。
“你呢?”
陈凤翠不知该如何回应,从最开始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太远了,但是她也想快些结束这样的日子,把钱挣够,让二妞和妹宝团聚,然后心无挂碍地赴死。人生就剩这一个目标了,那就什么也别想,一条道走到黑吧。<
她整理了一下表情,“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二妞点点头,真诚地看着她。
“苹果地里,你帮我埋的那个老头。那不是我的老伴。那是第二个。”
二妞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当时就已经是“帮凶”了,但是现在再想那时候,有啥用呢?昨天已经过去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更想知道第一个是谁,婶,第一个是谁?”
陈凤翠告诉了她云芬婶婶的事,讲完以后,垂着头低声地说:“我的罪是已经洗不干净了,但你要是想停手,随时告诉我,咱们再另想办法。”
二妞的目光从陈凤翠身上转移到了窗外,她觉得心里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情绪,和对燕子的关爱不一样,现在她觉得心里酸酸的。她依旧未能理解陈凤翠为什么会选择把自己活埋这样激烈的方式,但是在这一时刻,至少她觉得终于离陈凤翠真正的内心近了许多,她明白了她像一个陈旧的腌菜坛子的原因、她很想救下冯舒雨的原因、她豁出去开始这份“职业”的原因。
二妞说不出什么高深的理由,只知道自己也不算什么高尚的人,她试着把手伸过去触碰陈凤翠的手:“要说罪,人人都有罪,谁也不比谁少。”
她没再多说,握着陈凤翠骨骼分明的手。火车钻进隧道里,车厢暗下来,二妞抽走了那袋sim卡,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隧道很长很长,长得仿佛火车即将开进一个时间黑洞里,永远不会再重返。在这长长的昏暗中,二妞的思绪也无尽地延展开来,她想所有即将到来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她们也许会成功,攒够钱,把妹宝接回身边;也许会在某一次被抓住,去坐牢;也许......她预测不出更多的可能性,觉得自己的脑子实在转得太慢,这就是她需要依靠别人的原因,二妞心想。从前靠父亲,后来靠燕子,现在靠陈凤翠,她需要一个人引导她做事,否则自己一个主意都拿不了。
是时候靠自己做一次决定。
二妞松开陈凤翠的的手:“我得去上个厕所”,说完就走向了车厢的另一头。
陈凤翠仍然低着头,看起来十分疲惫。
等到火车驶出隧道,缓缓地开进停靠站点,上客之后,重新出发......二妞也没有回到座位上来。等了许久之后,陈凤翠才留意到二妞的包也不见了,她的心里“咚”的一声,慌乱地翻着自己的包,果然,二妞把放在她那边的现金悉数塞给了自己,陈凤翠的眼泪涌上来,胃里的浪潮来回涌动,四肢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片刻之后,她抱着背包,伏在小桌板上,极其克制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