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修订版
刚毕业那两年,饶冬青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文案策划,工作之余,定期写些文字发到网上。赶上自媒体风口期,精心运营的几十万粉丝账号也给她带来还算可观的额外收入。
不光如此,每周末她还去旅行社当兼职领队,往往周六天不亮就出门,周日晚上天黑才回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连轴转,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时间和机会。
那时饶冬青所在的城市周边有座千年古刹,当地依着那座寺院建了风景区,旅行社开发了对应的一泊二日禅修体验活动,她的领队工作主要是走这条路线。
大巴车抵达寺院客堂前,会在山脚下停一程,领队带着大家置身于深山竹林,重走茶马古道,切身体验清幽宁静的自然风光。
有一回,几个穿着盘扣衫亚麻裤,挂着佛珠手串玉吊坠,打扮得很是应景的中年男人走到半山腰,突然撒开腿往山顶跑,要争个先。饶冬青隐约觉得会出事,果不其然,才跑出去两三百米,噗通倒了一个,不是摔的,心脏骤停,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现场乱成一锅粥,饶冬青从队伍后头狂奔上前,拨开人群,给他做心肺复苏。那位大哥命大心也大,醒来第一句话,“跑着没跑着没?谁先?”
这事过后,那位大哥又是请吃饭又是送锦旗,来往了两回,突然提出要饶冬青跟着他干。说只要她来,公司运营方面的事都听她的,薪水照她现有的翻一番给。等公司做起来了,挣了钱一起分,亏了不用她管。
是的,要等公司做起来。因为他口中的公司连名字都还没取,饶冬青是他拉伙的第一个员工。
大哥还说了,自己以前是包工地的,工程账款周期长,要债跟当孙子似的,一直寻思着干点别的。后来替朋友出头,打架蹲了两年牢,出狱后到处转了转,觉得旅游业前景可以,打算转行干这个。
这事怎么听都跟靠谱不沾边,一开始饶冬青也当玩笑听了就过去,可那位大哥不是说着玩玩,为表诚心,拿出三顾茅庐的架势请人,一副非她不可的样子特别像骗子。
大哥名叫成磊,四十出头,为人豪爽,长得五大三粗,走出去那范儿特别像暴力催债的汉子。
成磊隔三差五报名饶冬青领的旅游团。最后一次谈这个话题时,他正给小女儿扎辫子,粗大的手指在小丫头的脑袋上轻轻梳理,左右仔细瞧,位置调正了,取下咬在齿间的发圈,绑出一束高高的马尾辫来。
如此场面,饶冬青一下被触动到,心想这样的人心不会坏,她也没什么值得人家煞费苦心骗的。回去后,她盘了下账户里的钱,估摸着要是公司办不成,失业了也暂时饿不着,于是毅然辞职入伙。
公司还真做起来了,地方从一开始不到二十平的办公间,到饶冬青离开时,已扩展至上下两大层办公区,前后不过四年而已。
钱挣着了,饶冬青也有份,毕业第六年,她打算起买房的事。大城市房价不便宜,她一合计,正式工作以来攒下的钱够个首付。然而房子还没定下来,人就出了事。
她跟成磊去外地出差,雪天路滑,隧道里出了严重的连环追尾事故,他们所在的车没能幸免。当时她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再睁眼已是两天后,床边坐着一脸憔悴的章美霖。
出事后身体大不如前,稍微受寒、受累一点身体就罢工。她在乡下老家休养了近半年哪儿都没去,等再一次出远门,是去参加成磊的葬礼。他的伤势比她严重,苦撑了半年,还是走了。
生活有时不太近人情,毫无征兆抽巴掌下来,哪管这个艰难,那个不容易,统统打趴下,能喘回气的该继续还得继续,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饶冬青打算接着出去工作,章美霖坚决不同意。一来身体吃不消;二来年纪也到了,想让她安定下来;再有待在家,老人经常看她,能多高兴几年。
家里给她安排相亲,相了个过日子挺合适的,很快定下婚期。
后来婚是结了,不过结婚对象换了人。
和方纪辉的这段婚姻草率又突兀,其实一开始饶冬青抱过侥幸,不过更多的是经历了大变故后对生活的妥协认命。
饶冬青想过个轻松些的安稳日子,可似乎总不能如愿,与方纪辉恢复表面和气没两天,又得知章美霖查出宫颈癌,需要尽快手术。
手术前一天,她向学校请了假,陪在病房,不料晚上接到孙大姐来电,哭着喊说老太太没了。饶冬青没敢把事告诉章美霖,打电话请钱阿姨来医院替她,随后匆忙离开。
夜里近十二点,路上不好打车,情急之下,她给方纪辉拨去电话。呼叫等待音一声声响,终于接通,那头是个女人应答。
“我找方纪辉。”饶冬青声音急切。
“他在洗澡,你找他什么事?”电话那头传来清晰的水声,还是婴儿的啼哭声。
远远的,饶冬青看见一辆车前亮红的出租车驶来,她挂断电话,招着手,疾步跑上前。
深夜,小楼里外都亮着灯,孙大姐站在门外焦急张望着,终于等到有车开过来,停在路口斜坡处。她快步走上前,看见饶冬青,呜呜哭了两声,“阿妹啊,怎么就你一个回来?”
饶冬青重重推上车门,迈大步朝家中跑。
房间里,奶奶平躺在床上,还穿着日常的毛衣棉裤,脸色青白,人已过身。来的路上饶冬青已在电话里了解到奶奶的情况:晚上老人起夜,倒在卫生间里,等张大姐发现时,人已经没了气。
“奶奶!”饶冬青掀开盖在老人身上的被子,伸手摸那已经发凉的脸庞,嘴里不断重复着,“奶奶等等啊,等等……衣服还没穿呢,穿好看了再走,啊!”
这话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听个安慰。当地的习俗和认知是,老人闭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走的,所以寿衣一定要在人咽气前穿好。
饶冬青强忍着把眼泪往回憋,转身去翻柜子,在衣柜最底层找出个红色包裹,里头装着老人生前给自己备好的寿衣。她打了盆温水,拧好毛巾给奶奶擦身。
张大姐站在一旁呜呜咽咽的,哭两声,问一下接下去要做什么,做好了又哼哼哭几声,再问要做什么,全程拉着哭腔,口中念念有词。她岁数不算大,四十出头,上头公婆爹妈都还硬朗,老人是照顾过几个,这样的场面却没经历过。
可能是因为村里的老人过世,身边人都要这么哭,因此饶冬青到家后,就没听张大姐的哭声真正停下过。张大姐用她特有的,拉长了的哭腔喊着老人的名字,一边哭一边上手帮忙。
饶冬青出声提醒,“当心,眼泪别掉老人身上。”张大姐抬起头,见饶冬青嘴角肌肉抖动着,眼框憋得通红,不由心生同情。
换衣服的过程不太顺利,老人身体有些僵硬,衣服卡在关节处拉不上去。至此,饶冬青实在忍不住,眼泪唰的往下掉,她连忙别开脸,抬高胳膊拿袖子擦干净。
再回来时,她伸手理了理奶奶鬓边的碎发,轻声哄道:“奶奶乖啊,打扮好看了再走,听话啊。”张大姐帮着抬高老人身体,她继续小心将衣服往上拉,左右调整了几回,衣服终于穿上身。
给老人穿戴收拾好,外头天已蒙蒙亮,操办后事的具体事项,饶冬青知道个大概,可事情千头万绪,繁杂细碎,没个商量的人,不好进行开。
后来邻居几个阿姨大婶过来帮忙,再晚些,老人娘家的侄子也都过来,事情总算顺当张罗起。
医院那边由钱阿姨帮忙看着,下午饶冬青打去电话时,人刚推进手术室,直到傍晚,钱阿姨来电说手术顺利,麻醉刚过,人好着,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落地。
几个侄子对姑姑的后事挺上心,晚上主动留下来替换饶冬青守夜。饶冬青熬了两天一夜没合眼,身体吃不消,合衣躺下垫了一觉。
一整天,电话进来出去无数多个,唯独没有和方纪辉的通话。一开始指望不上,之后她也没再想过要他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