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这年秋天,虹嫣突然看到很多平时不常照面的熟悉面孔,下了班走出校门,就看到住在前弄的钱宝娣夫妻俩守着一辆推车,在学校门口卖粽子和茶叶蛋。
走过石桥,又看到隔壁的隔壁的阿胖拖着一只纸箱,蹲在桥墩边卖磁带。
在北街上,总能看到一个男人衔着支香烟手插裤袋里一脸迷茫地到处闲逛,那是弄堂口戴家的大儿子。
这些人从不同的工厂迎来同一个下岗的结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工厂已经不再是铁饭碗和庇护所。
所以当某天夜里,家山突然跟她说:“我准备辞职去开出租车。”的时候,她没有太吃惊,只是记起滕华良临终之前告诫家山另寻出路的一番苦心,有些心酸。
她想了想说:“那你要不要买本地图,先把路线熟悉起来。”
隔天晚饭桌上,家山把这个想法又说了一遍,党爱珍最不喜欢变数,内心并不赞成,嘴上却道:“我听说,现在想开出租车还要先参加一个什么考试的,比考驾照还要难。你先慢点辞职,等考出来了再说。”
为了考出租车驾驶资格证,家山每个休息日清晨都带上交通地图,坐了公交车出门,沿途一点一点把路线在脑子里记熟,夜里到很晚,还在拿着地图背路线。
月底,他到宝山大八寺专门考出租车资格证的地方去考试,一遍就通过,但没来得及高兴太久,就得到另一个消息:出租车太少,想开出租车的人又太多,所以就算考出了资格证,也要排队等号。
空等一个月,接着又是一个月,不论问那个负责人多少遍,得到的都是同一套说辞:还要等,具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清楚。
家山等得有些心灰。这天,他把另一个打算在饭桌上说起:“我想去买辆奥拓车载客。”
这就是俗话说的“黑车”,不需要被出租车公司抽成,赚到的钱都进自己腰包,只要不被抓黑车的兜住,就等于是一本万利。这两年,已有好些人做起了这个新营生。
虹嫣是赞成,党爱珍默默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末了只是问了一句:“买车钱哪里来?”
家山说:“我自己有点积蓄,准备再问工友和我哥哥借点,我算过,够买一辆二手奥拓了。”
党爱珍就不说话了。
夜里,哄完嘉宁睡觉,小夫妻两个躺在床上商量着礼拜天去买车的事情,说着说着虹嫣从床头抽屉里拿出一本存折给他,看着他问:“我们是夫妻,你怎么不问我?”
家山接过来,面孔一红一时说不出什么,关了灯准备睡觉时,他从后面环住她,轻声说:“谢谢老婆。”
礼拜天,家山在二手车交易市场买了一辆红色的二手奥拓,里里外外仔细洗擦过,弄到车身铮亮,再把汽油加足,当天晚上就开始跑黑车。
没有打表器,也没有起步费,车资根据路程远近一口价,在顾客上车之前先谈拢,因为要比正规出租车便宜几乎一半价格,生意很不错,一天几乎没有空车的时候,他也来不及清点收到的钱,索性团成团,一股脑塞进汽车前面的抽屉里,傍晚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再揣在口袋里带回来,一张张摊在吃饭的八仙桌上,由嘉宁负责数,家山教她黑车司机的行话,把十块钱叫一毛,一百块钱才叫一块,数完总是给嘉宁五块钱作小费,小姑娘欢天喜地拿着跑上楼,装进一只兔子储蓄罐里。
虹嫣替他把雀巢咖啡的空瓶里灌满茶水,家山在饭桌上说几句这一天的载客见闻,一边很快速地把晚饭解决,就又马不停蹄地出去载客,做到凌晨两点多钟回来,怕把虹嫣吵醒,放轻了手脚洗漱上床。
虹嫣睡得迷迷糊糊,能感觉到家山掀开被子钻进来,身体条件反射地靠过去一点,贴住他,心里踏实了。
到了早晨,换成她放轻手脚地起来,只为了能让他多睡一会。
家山平日选在广南超市门口停车接活,和他同样每天等在这边接活的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开一辆深绿色奥拓,生了一张讨喜的俊秀面孔,染一头扎眼的黄毛,还效仿港台明星打了半边耳钉。
二人每天照面,逐渐混了脸熟。
有一回家山看到他的后备箱忘记关,就揿喇叭提醒了他,他摇下车窗谢过。
看样子他也做这个行当不久,好几回接了往市区的乘客,对路线有点不确定,就摇下车窗问家山,嘴里客客气气地叫他阿哥。
冬至那天深夜,下着雨夹雪,家山送完一个乘客从市区回来,在高速路上半途抛锚,发动机失灵,前后左右一辆车也看不见,正靠着车门抽烟想对策,就听有人揿喇叭,一束雪亮的车灯光打过来,有个人靠边停下车子走过来,正是那个黄毛小伙子。
他听家山说汽车的发动机出问题,二话不说开了自己后备箱,拿出一套修车工具,就着车灯光打开他的气门室盖,鼓捣了没几下,车子又能发动了。
家山夸他,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接过衔在嘴上,边点烟边笑:“没什么,我就是学汽修的。”
为表感谢,家山请他吃宵夜,两个人坐在小饭店里,要了炒螺蛳,爆腰花,羊杂汤,外加几瓶啤酒,边吃喝边聊,他得知小伙子名叫申天,年纪小他五岁,但开黑车却还比他早两个月。
家山和申天脾气颇为相投,通过申天,他又结识了在东方酒楼门口接生意的小魏,魏志杰。
小魏和他一样从厂里辞工开黑车,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却早早谢顶,看起来很老相,人老实,别人拿他开玩笑从不反驳,也不动怒,只是憨厚地一笑而过。
三个人每日散工总习惯聚在一起吃点宵夜再回去,过年前几天在一起宵夜,都喝多,说起各自女人,又聊到家山还不会搓麻将,临走约了元宵节各自带了女朋友去家山家里一起搓麻将。
本来是酒话,家山到家随口提起,党爱珍却道:“请点朋友过来热闹一下也好,家里就我们三个大人一个囡囡,过年太冷清了。”
这件事就这样认真敲定下来。
元宵节那日傍晚,敲门声准时响起。
申天跟个女孩手挽着手进门,小魏却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拎了一大一小两只超市马夹袋,杵在他们边上,像个苦力似的。
他把东西放下,小马夹袋里装着一盒保龄参,说是给党爱珍的,大马夹袋里的则是各式各样的小零食,说给嘉宁的。
那女孩个子起码有175,单眼皮,齐刘海,眼妆化得颇浓,大冬天的穿了条超短裙,底下是及膝的长统靴。
这副成熟扮相还是挡不住她的年轻,也没有丝毫风尘味。
一坐下来她就翘起二郎腿,申天刚刚介绍了一句:“这是我女朋友。”她就笑着说:“叫我小毛囡就好。我爸爸绰号毛囡,所以都喊我小毛囡。”
申天说他们上初中就认识,他大小毛囡2届,后来他初中毕业,成绩兜底,上了技校学汽修,过了两年,小毛囡也到了同一个学校,学服装设计,糊里糊涂的就谈上朋友,到现在已经6年有余。
吃吃饭,党爱珍时不时瞥一眼小毛囡露出来的那截大腿,表情很微妙。
虹嫣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
小毛囡喝酒说笑都很爽气,看得出来脾气直。
虹嫣其实对她印象不坏,但又直觉得应付不来。
小毛囡后来说,第一次看见虹嫣她也觉得应付不来,因为听说了虹嫣是老师,她不喜欢读书,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老师。
聊着聊着才知道,前些年炒股失败跳钟楼自杀的夫妻,竟然就是申天的爸妈,原是不想触他伤心事,申天喝过两杯酒,倒是自己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当年是他爸爸偷挪了单位公款去炒股,本来想赚一笔就放回去,谁晓得套牢了,没办法。
快九点钟,党爱珍带了嘉宁先去睡觉。
酒过了三巡,申天和小毛囡说话越发豁边无遮拦,他们拿小魏开玩笑,说他女朋友今天本来要来的,结果前两日吹掉了,小魏照例照单全收,听听只是笑笑,不反驳也不动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