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四三、孤灯一盏
圣人被鞑子虏去敌国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仅百姓们人心浮动,就是徐沅她们在东宫,也免不了担惊受怕。
太子原来夜深总还会回东宫就寝,自圣人遇难,他基本就宿在了内宫里。东宫少了太子,就是曹诚把个清宁宫守得固若金汤,徐沅看着这些出入随行的将士们,亦免不了心惊胆战。
孟旭在朝堂上,自然也不快活。
朝臣们一开始还嚷嚷着叫太子出兵勤王,或者派人去姚佳城和谈,救回圣人、扬我国威。但当他们知道青斯开口要的是京云十二州,又俱都偃旗息鼓,再蹦哒不起来。
遇着两个不怕死的,还敢指着孟旭的鼻子骂他勾结敌国,谋害君父,罔为人子。
这群人说得绘声绘色,朝堂之上免不了浮现出许多质疑太子人品的杂音,就连内阁的三位辅臣,也把这事掐头去尾、反复掂量。只可惜,他们纵然发现太子操纵朝局的蛛丝马迹,却还是没办法拿通敌叛国的罪名去指认此刻坐在上首、指点江山的孟旭。
圣人大概率是废了,再把太子也拉下马,于国于家,都不是什么好事。内阁的三个老头儿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都明白,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如果不保着太子顺利登基,那这天下,才是真的乱了。
要是真让成王、赵王兄弟俩办成了揭竿起义这种事,孟姓三兄弟为个皇位自相残杀,而置敌国外患于不顾,只怕大邶就只能坐等着国破家亡这一天了……
比起朝臣们的群情激昂,孟旭听了这些此起彼伏的质疑,说话更加慢悠悠:“孤一心为国,却不想反遭尔等猜忌。君父身陷囹圄,旭焉能不痛?”
太子一做出个哭爹喊娘的模样来,内阁的几个辅臣也开始擦眼泪:“圣人遇险,幸得太子爷苦苦支撑,方有一隅安定!”
只要底下的人敢影射太子心怀不轨,孟旭就立刻说:“父皇劳苦功高,不该遭此横祸……不若就把京云十二州给了青斯?日后再赎回来就是!”
大臣们听了这话,俱都心领神会地长齐了反骨:“太子殿下!万万不可!”
反正孟旭是打定了主意,事已至此,内阁那些糟老头子只要不想惹出灭国之祸,那就得哄着他孟旭好好把这天下治理下去。谁要是敢质疑太子爷包藏祸心,那孟旭就提割地赎人。
你看,我还是很在意我老爹的,愿倾举国之力换他凯旋而归,我想当大孝子,是你们这群大臣横扒拉竖挡地拦着我。日后史官下笔,总得记上新帝初临朝时,忠孝两难全的悲凉处境。
圣人已经是肉眼可见地到了挨日子的时候,孟旭只需要再等等,等到柔然绝地反扑的那天,鞑靼一旦内乱,战火纷飞,谁来保圣人安然无恙?
朝臣们更多只关心国运,这全天下,恐怕只有李皇后一个人还在计较圣人的死活。
皇后如今病得沉重,太子妃虽然膝下有两个孩儿,亦不能亲自抚育,反而在这坤宁宫通宵达旦地熬了好几天。
此刻太子妃给她喂药,李皇后也只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言。怎么说也是嫡亲婆婆,太子妃又搁了药碗,劝道:“母后何苦来哉?纵忧心父皇,也得保重自身才是!”
李皇后心如死灰,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把孟旭叫过来……他不来,我拒不就医……”
总不能真的把个好好的皇后逼上了绝路,太子妃看了看时辰,便使人去重华殿请太子。
圣人一去不回,太子也不好霸占干清宫,就做主把重华殿设成了他临时办公起居的地方。这时候听了亲娘的意思,又只能耐着性子往坤宁宫去。
李皇后看见孟旭,眼底升起一丝久违的希冀,不断恳求他:“阿旭!鞑子要什么就给他们……把你父亲救回来……”
孟旭轻掖了他母亲的被角,应一声:“好。”
应下之后,太子还真叫赵德胜给重华殿那群老臣传旨,说皇后懿旨,应以京云之地易圣人之安。
赵德胜腿脚利索,没过多久就又跪在李皇后的床前,高声唱和:“回禀皇后娘娘,前朝大人们说,他们说,说圣人昏聩无能、救、救也无益!”
都是一步步算计好的,李皇后不顾病体,气得身子僵直,手指颤抖地指向孟旭:“是你不肯救他!是你不肯救他!”
孟旭露出苦恼的神色,说:“娘,节哀顺变。”
李皇后怎么做得到节哀顺变呢。
她这一生的苦乐悲喜都是从圣人的惊鸿一瞥才有个开始,两个人有过浓情蜜意,也生过怨憎嫌隙,可圣人若是没了,爱也好、恨也罢,却没个尽头。
再往下数,就只剩寂寞白发。
李皇后怎么也接受不了太子的无情,却也没了力气打骂他,只能朝他哭得肝肠寸断:“阿旭……你哥哥已经死了,就不能放过你父亲吗……”
孟旭自踏进坤宁宫,脸上就没多少神采,听了李皇后这句话,总算拧了眉,问她:“娘,大哥是死了,那我呢?”
事情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要是圣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他会放过太子吗?
李皇后总算认清了现实,急火攻心,一口鲜血正好吐在孟旭的四爪蟒纹外裳上。她看见孟旭胸前的巨蟒,像看见救星一样,用手去抓、去挠,嘴里念念有词:“几道,我们有儿子了……就叫他阿昶好不好……”
那我呢?
孟旭忍不住又在心底问一次亲娘。
最终,孟旭也只是把瞳孔涣散的李皇后搂进怀里,再用手抹去自己眼角那一滴泪,这十数年来,唯一的一滴泪。
太子妃一直在内宫为皇后侍疾,虽然把圆圆和鲤儿交给王清惠、徐沅,她是放心的。但东宫还有一个坐月子的太子良娣,一屋子老弱妇孺,太子妃怎么想怎么忧从中来。
等服侍李皇后睡下,太子妃就只能对着太子叹气。而孟旭一听她叹气就知道她担心家里的孩子,把人揽进怀里,跟太子妃承诺:“你别难受,我晚些回宫去瞧瞧。”
说是晚些,太子到常宁殿的时候,实则天都蒙蒙亮了。圆圆年纪大一点,还能留她在长信殿跟乳母一道睡觉,可是鲤儿还小,就只能带着乳母嬷嬷搬到常宁殿跟徐沅一起住。
孟旭轻手轻脚地看了熟睡的儿子,也不打算吵醒徐沅,问一两句她的近况,转身就要走。
还没等踏出内室的门槛,就听见徐沅轻软的一声:“阿旭,你怎么才回来?”
她平日里总是殿下殿下地叫,孟旭都有些记不清楚徐沅上回叫阿旭是甚时候。
但还是硬不下心肠一走了之,孟旭停了掀帘子的手,转头就对着徐沅笑:“不想扰了你的清梦,特意挨了时辰,不妨还是吵到你了。”
徐沅这些日子看着东宫来来往往的兵戈剑戟,才明白铁马冰河并非古人杜撰。许久不见孟旭,还顾不上穿鞋就往他怀里扑:“圆圆很好,鲤儿也很好,您好吗?”
两个孩子都被照顾得很好,孟旭看在眼里,捧起徐沅的脸,温柔应一句:“我也很好。”
孟旭再一次把徐沅抱回床沿上,嘱咐她:“纵是夏日,也不能贪凉。”
徐沅却好奇地看着孟旭嘴角的胡茬,还伸出手轻轻戳了两下,问:“怎么内宫里都没有给您净面的奴才?”
在大臣们面前邋遢些也就算了,见着徐沅,孟旭倒有些后悔:“琐事缠身,还不得空……”
孟旭紧紧搂了徐沅,两个人还说不上几句正经话,他又要走:“小沅,我前头还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