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九八、缺月疏桐
前线不太平,后宫里也是吵吵闹闹地,郑贵妃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还专程叫青烟和翠雾去南书房接阿丑下学。
这姐妹俩急匆匆往南书房赶,半道上正撞见阿丑被干清宫的内侍抱在怀里,把这两个人吓了半死:“我的爷!您这是去哪了?”
这样明知故问的话,赵德胜也不放在眼里,依旧紧赶慢赶地往前走,只虚客气一句:“姑娘们放心,二爷这是有大造化呢。”
说了那么些大逆不道的话,圣人不仅没动怒,还叫人客客气气把二皇子送回宫,这不是有大造化,这是甚?
青烟和翠雾一头雾水,但既然赵德胜都说了无妨,这两个人也只得咬咬牙提裙跟上。
等到了雍和宫,赵德胜先顾着给榻上的郑贵妃见礼,也没说干清宫到底是何情状,只模棱两可地提点一句:“来之前,陛下倒说了,再不许娘娘您责难二爷的,万望您遵旨。”
既是圣旨,郑浔又能如何?她只能客客气气把赵德胜送走:“阿丑顽劣,劳烦大监了。”
赵德胜哪里敢受郑贵妃母子的客套,规规矩矩跪了安不说,临走前又特意嘱咐:“二爷是个有福之人,您可得顾惜着。”
谁也不是傻子,等赵德胜走了,郑浔还是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儿:“有福有福,有甚样的福?是到敌国当质子还是当俘虏?”
郑贵妃还没想得起找儿子的麻烦,阿丑反而先声夺人:“娘!我要从军!”
有了孟旭的嘱托,郑浔哪怕知道阿丑这个孩子今儿闹了事,她也不想过分追究。但她那点儿仅剩的慈母之心,还是被这句“从军”消耗殆尽,她抓起阿丑的手腕儿就开始骂:“你在这儿发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去从军?浑身上下骨头还没二两重,你拿甚从军!”
阿丑心意已决,一把甩开郑贵妃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您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去从军!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还不行,就后天!总有一日,我也能身披铠甲,沙场点兵!”
郑浔简直不敢相信的双耳,她被面前这个气势磅礴的小男孩儿唬得向后趔趄,咬着牙问:“阿丑!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郑贵妃话中的凄凉并没有令阿丑感到退却,他就像之前许多次顶撞他母亲一样,以又迅疾又凶猛的话语击溃郑浔的心理防线。
“娘!国无将才,便任人欺辱!今日敌国来犯,大姐姐就得舍身取义,来日兵临城下,您,母后,徐母妃,王母妃,这宫里的所有娘娘们,或是化作鞑子的刀下亡魂,或是随军北上受青宫之辱!阿丑身为男儿,不愿看母妃们遭此横祸!娘!您就让我投军吧!”
圣人千叮咛万嘱咐,叫不要打孩子,郑浔也不想在战火连天之中徒增烦恼,可是自己这个六岁多的儿子,却让她爱恨交织。
以阿丑这番心胸见识,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就是当不了圣主,当个贤王也不在话下,郑浔身为人母,心里怎么会没有宽慰?
可这个孩子,他偏偏又一点也不听话,留在上京,当个守成之主抑或富贵王爷,不比战死沙场要强?可他非要去选弃文从武这一条路,这一条看起来就不平坦,实际上更为艰辛的不归路……
郑浔被儿子气得瘫坐在贵妃榻上,一时间连话也不想多说,只给阿丑下了最后通牒:“你若执意如此,以后就当没有我这个娘!”
青烟和翠雾害怕二皇子说出甚伤害母子情分的决绝之语,赶忙捂了阿丑的嘴,硬把他拉了出去:“我的爷,娘娘为了您的前程,忍了多少闲气?您说这样的话,对得起她的生养之恩吗?”
如果说偏安一隅或者苟且偷生才算孝顺亲娘的话,那阿丑宁愿不要这种孝顺之道,他人虽被拉走了,可嗓门还高:“娘生我养我,儿子不孝,让您伤心了!”
郑浔端坐在榻上,有心把阿丑叫回来打一顿,又觉得孩子已经大了,不好再动手动脚,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居庸关的仗,本来闹得人惶惶不可终日,贵妃母子俩又将一处雍和宫搅弄得儿哭娘喊,徐沅本陪着喜子玩耍,听了底下人的回话,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阿丑吵着去从军?哪个听到了?”
顺着徐贤妃的问话,惊雀将雍和宫那头的情形如实道来:“还要哪个听到?这会儿只怕满宫里都传遍了……二爷嗓门儿又高,嚷嚷得人尽皆知,就是聋子,也听了个囫囵!”
好容易养大一个孩子,还盼着他在膝下尽孝,阿丑倒好,一竿子把未来五十年都打上了担惊受怕的印记。徐沅也是当娘的人,要换作喜子这般胡闹,她还真不知道自个儿能不能挺住。
这会儿自然也是唏嘘不已:“我那时就说,阿丑主意大,又聪明,叫圣人与贵妃少些逼迫……现在好了,国难当头,叫这孩子知道了,不闹才怪!”
虽然是稚子胡闹,但别枝却觉得阿丑确是个志在四方的好男儿:“依奴婢看,天下多少男儿,比之二爷都不如呢。他回雍和宫之前,还去了陛下跟前,您猜说了些甚?”
徐沅本来一脸愁容,可听说阿丑一连闹了两处不安生,又强笑出声:“他还能说个甚?想是听到了朝上的风声,求陛下饶了他姐姐,别让圆圆远嫁也就是了。”
可不正是!就凭这一点,惊雀就敬年纪小小的二爷是条汉子:“陛下有文臣武将千千万,各个都逼他卖儿鬻女……唯郑娘娘养的二爷特立独行些,虽顶撞父母,却实在一身肝胆……有这份志气在,干什么不成?”
说到阿丑能干,徐沅也服气,她转头就把喜子从地上抱起来,哄道:“你哥哥胡闹,咱们明儿去瞧瞧他,可好?”
喜子爹娘喊得早,可这孩子总是懒洋洋地,不愿多话,饶是徐沅哄他,他也只轻点两下头,充作敷衍。
徐沅自个儿也是生了孩子才明白,甚叫儿女都是债。郑贵妃生的阿丑,脾气太倔,话又多又密,还皮实爱闹,时常因此讨嫌。反观喜子,他年纪这般小,却极少哭闹,连带着话也不多,好养活是好养活,可总觉得少了点育儿的乐趣。
要是能让两个孩子的脾性调和一下就好了,徐沅时常发出这样的叹息。
这么多年,郑贵妃母子总是吵吵闹闹,没个消停。唯有这回,永嘉公主在凤阳阁听了奴才们咬耳朵,急得提起裙角就要往雍和宫去。
最后还是缀霞死命拦住了不顾一切的嫡公主:“您好好想想!二爷是为着甚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您这样往雍和宫跑,纵然全了您与二爷的姐弟之情,那陛下呢?”
眼看着永嘉公主停了飞奔的脚步,缀霞又适时追加一句:“如今满朝文武,都向陛下进谏,要用您去换天下太平!二爷在干清宫说了那许多不忠不孝的悖逆之语,您这时候往雍和宫跑,是好叫陛下知道,您不想去和亲,不想为国尽忠吗?”
永嘉公主这才真的收了步子,一步一顿地重新坐回榻上,对着缀霞长叹:“我是公主……就是出使和亲,也是命罢了……阿丑再不用为我鸣不平的!”
事情尚无定论,缀霞总还存有幻想:“您也不必自苦,奴婢瞧干清宫的意思,只怕事情还有转机的。陛下对您,还是疼爱的。”
就算圣人有心维护,他也不能为了自己女儿与天下人作对,永嘉公主看得透彻,笑得轻松:“缀霞,自我还小的时候,就明白为人女、为人臣的道理,今天的局势,我并不意外。”
缀霞只拿着锦帕给公主擦眼泪,并未说甚于事无补的废话。
宫里因为二皇子吵着要去从军,又闹了许多笑料出来,唯一的好处,就是众人有了新的话头,又因为对前线军情逐渐麻木,内宫倒比之前还平静几分。
日子再往后过,就得说到居庸关城破那天。胡人骁勇善战,又未在汉军手里一尝败仗的滋味,攻势生猛,打得汉人抱头鼠窜。
眼看着居庸关守不住了,宣府总兵庞崇就带着兵马把汉军驻地一寸寸往南移,等鞑子破城而入,才发现唯余空城一座,别说百姓财货,路上竟连个蚂蚁都瞧不着。
柔然打仗就是为了攻城略池,他不仅要天下归心,更要汉人的金银财宝,奈何汉人太过狡猾,一出空城计,搞得人猝不及防。
只等鞑子的兵马进了居庸关,城门一关,庞崇又带着精锐之师杀了个回马枪,从城墙外射来的,不仅有毒箭,还有火铳、炮弹。鞑子被死死关在居庸关里,没人出得来,亦没人进得去,独坐孤城,除了坐以待毙,别无他法。
这也是汉人头一回从鞑子身上打了胜仗,从总兵庞崇到无名小卒,俱都喜笑颜开,竟比过年还要高兴。既然打赢了仗,居庸关顺理成章又能守个十天半拉月,修整之余,汉军意气风发,还给之前的战术取了个响亮的名号,叫关门打狗。
圣人在干清宫接了前线的奏报,露出了这半年来最真心实意的一个笑容,都顾不上说些甚,先仰天大笑许久。
赵德胜想也知道这是前线打了胜仗,直把圣人往天上捧:“要奴才说,原只觉着陛下您治国理政异于常人,如今再看,竟连行军打仗也如此老道,天下有您,实乃社稷之福!”
圣人才不信这些吹嘘,他甚至有些汗颜:“运气好罢了,低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