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如新
洁白如新
常态世界里擡头看向上为天,向下为地,而这里,此时此刻,天和天相对,缥缈、空旷,以镜为地,空气几乎是凝滞的,水汽停留在初生的睫毛上,忘了刚刚想到什么,乐蒂眨了眨眼,露珠滑落,落到天里,了无痕迹。
她坐在一张破皮的滑轮椅上,嘴唇轻启,半晌没有发出声来,像是在咀嚼回味即将说出的话,最终,随着脚尖轻点,镜面涟漪一层层荡开,“这次走了多远?”
她的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沙盘,像是哄孩子玩似的摆满了一些塑料工具,铲子推平的笔直的道路里摆着一个个手掌大小的石像人偶,五颜六色的涂彩让这些人偶具备了不同的形象,足以忽略了她们一模一样的脸蛋。
谁和她过家家?
雾气缭绕,忽远忽近,离她最远的一辆黄黑色挖掘机还在自动作业,新的楼房像小草一样一株一株地立了起来,雷同的尖顶房子刷刷一排排,沙盘也没有边际。
她盯着眼前最近的一个白色的带着棒球帽的人偶说,局外人似的问道,“她赢了吗?”
虚空里信号延迟得给了她回应,“这不是棋盘游戏,没有输赢。”
乐蒂松了口气,她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涉及输赢就会涉及生死,她慢慢把手放到了高高隆起的腹部,一下一下顺着里面的东西,肤色的胶衣令她近乎赤裸,里面的什么和她手贴手,鼓动着她的手掌,她笑了,“走得没有上次远,所以不打算再给我夸赞了吗?”
“没有,只是你的分娩期快到了,我在考虑你下一次出发的时间。”
她分明是愣了一秒,眉头却很快舒展,短发从额前划落,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说不出的柔情温和,“我相信我的孩子可以经受这样的考验。”
难得的充满人性的停顿,三秒,“那么,照常出发,二十四小时之后。”背景里有什么调试机器发出“嘀”的声响。
“不用了,就现在吧。”她身下的座椅开始疯狂倒退,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偶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还是什么弓箭,都被掷向空中,难免心生感慨,戏码到这儿了。
灰色的塑料武器在云雾里穿梭,眼睁睁朝唯一观众奔来,又被重力还是什么的结界没收回落。
主街上的每个人都拥有了一样的武器,乐蒂托腮,头发很快糊住眼睛,她错过这次的新戏了。
【进入第一站,天黑了,请做好准备。】
到了起始点,照常重复扫描、清洗,很久没有活人和她说话了,在喷枪经过她的腹部时,好像幻觉一样听见了有人说“小心点”。
乐蒂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腹中的胎儿属于皮下着床,无法自然分娩。
她的脑海里公式化地开始出现以下条例:
她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无尘之城的核心,距离上一次看见叽叽喳喳的东西,应该是一年前,驻守在城外的千眼。
有一年了吗?乐蒂开始怀疑这个问题,因为这里并没有明显的昼夜轮转,她摸向了椅子扶手的底端,指腹轻轻擦着那些凹痕,默数着,数字,她怎么连数字排序也记不清了。
手指,人有多少根手指。
条例内容断裂,究竟是时间被吞噬了,还是她的记忆被吞噬了,她不想思考,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头痛,但好像受什么影响,大脑一片空白,是海纳百川的平静,她只来得及用她刚刚长出来的新指甲在扶手那里添了一道。
她任人宰割般穿戴齐整,先是抻平那件胶衣,再挤进一件白色的充气防护服里,呼出的白气很快模糊头盔的可视面,感应器的灵敏程度很好,白气又很快消失。
阀门开启,她进入了失重路段,眼前是黑色的漩涡,偶有五彩的星云,她熟练地开始了竞走的比赛模式。
她几乎是一脚一跟头的行进模式,正如一条早产的胎生鱼被迫进入强水流的环境,无需适应这种状态,七荤八素地到了第一个站点,同样的红外线扫描后给出评价:
【行进距离3794米,运行状态良好,携带物发育良好,预估会在抵达程时熟落,请样本做好准备,提前穿孔。】
重复的流程让她回神,脑子里的浆糊终于归于正位,她的记忆条例开始复原。
无尘之城的秘密并不难猜,进入她现在穿行的隧道里,就会明白,他们不过是发现了一道可能通往宇宙的黑洞隧道,比起上天的卫星飞船,这里似乎直达宇宙深处,没有尽头,而沿途都是太空资源。
这群沉迷于不用飞天就能获取球外稀有资源的科学家自认已经与本土地球人划分界限,他们所进行的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任何选择都是为了人类文明的伟大进步做出牺牲,包括他们自己的肉//体已经以身作则,成为先行一步的踏脚石了。
当然以上只是根据乐蒂的理解,在他们给到的训练课程里一再和平民乐蒂强调,比起费用高昂的外太空飞船迁徙项目,这条隧道对普通人的价值更大,如果只是两条腿走路就能离开这个千疮百孔的地球,那么每个人都可以奔向新世界。
但这一天需要多久?答案仍是未知的。
混沌的记忆因为宏观的理想而得到启迪,乐蒂意识到她现在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母亲,激素迫使她共情了许多事情,比如婆塔赛德沼泽的女孩们,换句话说,瑞琳·范的假设确实可行,或许她确实也可以成为一个部落的女首领,像是女娲一样的角色,只需要一点火苗,比如一个外来的男人就可以发展出一个族群来。
【缓冲地带截止,即将进入平原地区,前方路段为安全地带,可取下头盔,请慢行。】
脚底的发射器偃旗息鼓,她落地了,绚丽的紫色随着第二道阀门的开启冲击乐蒂的眼睛,松软的土壤里遍布银色的星星。
她进入得太快,那些重复的检测结果用语在身后越来越轻,最后气若游丝般给出“思维正常、思想积极”的评价。
乐蒂回头看着那扇门,扫描仪的红光还集中在她的大脑,她擡手像是驱赶一群恼人的蚊子,试图抓住那束光,光消失了,扫描结束。
她其实很少想事了,携带胎儿加上维持她个人的身材已经耗费很多心神,更别说她还要日复一日地往返和测试。
真的有尽头吗?乐蒂问过他们。
如何确认是通往宇宙而非地心呢?
他们没有明确的答复,但他们认为没有尽头也将是当下所探测到的尽头的回复。也就是说,目前他们无限接近于真理。
大体确认是,如果这条道路真地可以通往新地球,那么所谓的逃离地球不再是特权阶级的特权,理论上说,所有平民都可以靠自己的双脚离开这个残破不堪的地球。
这听起来太诱人了,乐蒂想,稍微一个有点进步思想的人都不会拒绝无尘之城的邀请,都会义无反顾地前往,正应上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如此反复咀嚼理想,她只觉得热血沸腾,却还是没有打开头盔,沉重的身体都好像年轻了几岁。
齿轮卡住了,她要回到什么里面去?
地上一块银白色的尖刺状金属拦住她的直行道路,她盯了半天,得出这简直是淘金者的天堂的结论。
箭矢一样的记忆穿透太阳xue,她应该豁然开朗的,肚子里的东西动了,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应该哄孩子了,她开始抚摸自己的肚子,和那个未出世的东西互动。
孩子?
她怎么会一会儿在摇摇篮,一会儿又挺着大肚子在隧道里穿梭,啊对,刚刚说年轻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