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擎天
石头负了两人,却依然四蹄翻飞,跑得极快。
刺客们却显然有备而来。上一次我们便是倚靠了石头和小泷的脚力方能脱险,这一次,他们竟也备了马匹,从丛林间奔了出来,向我们急追。
皇帝将马缰扔给我,从石头的背复上抽出了长弓与箭,回身便向刺客们射去。
这种时刻,看的便是默契了。我稳稳握着缰绳,努力将身子前倾,给身后的人挪腾出空间。皇帝反手将一兜长箭都背在了身后,随取随射,如流星一般,准头却甚是惊人。等我回头一看,刺客们闪躲的闪躲,坠马的坠马,皇帝竟还能隔空支援尚在断后的藏器卫们。
我心中很是赞叹,难免有些分心,不自觉地拉了一把缰绳。
石头好好地跑着,被我一拽,难免有些无所适从,往右冲去,脚步亦放缓了。只这片刻的偏差,皇帝的数支箭便没了准头,嗤地一声声射入了地上。
皇帝从我身后伸出手,重新握住了缰绳,稳稳一提。石头似能读懂他的心思一般,重又回正方向,疾奔起来。
身后隐约有长箭射来的声音,皇帝将我的脑袋一压,合身扑在了我背上。
箭支几乎擦着他的背而过,万幸并没有受伤。
我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将缰绳重新塞回我手中,沉声,“看好路。”
我吃了次亏,自然不敢再分心,便全心全意操控着石头,让它跑得更稳一些,以免影响到皇帝的动作。我不再回头,却不时听到身后刺客们的惨叫与落马声响,果然不多时,皇帝已回过身,双手覆在我的手背上,重又掌住了缰绳。
“你没事吧?”我问他。
他尚在调匀呼吸,我却能感受到他原本紧绷的身躯稍稍变得放松,想来他已经扫除了追兵,不会再有什么威胁。
石头轻松跃过一条小涧,皇帝勒住了马缰,翻身下马,向我伸出手,“下来吧,等等白敛他们。”
甚少有这样,我能居高临下望着他的时刻。
分明身中剧毒,分明刚刚才逃离追杀,可这个年轻男人丝毫不以为意,唇角弯出了一道极明显的弧度,眼神熠熠生辉,仿佛是经历了新鲜有趣的事。
我扶着他的手,轻松跃下了马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他有些愕然,“怎么?”
我踮起脚尖,在他额头上摸了摸,“你是不是毒性发作神志也有些不清?”
他站着不动,由着我抚摸额头的温度,眼睛含着笑意,“怎么说?”
“你还笑得出来么?”我无言看着他,“又不是在宫中打马球,如今跟着你,当真步步危机,如履薄冰。稍不留心被发现了,便是性命之忧。”
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轻轻将我的手取下来,笑道,“不是逃出来了么?”
“若不是你非要留下来看什么冬祭,哪会至此?”我气恼道,“眼下你可不再是九五之尊了,陛下。”
我将“陛下”两字拉得甚长,刻意带了些讽刺的意味。他便笑着接口,“没错,眼下是丧家之犬了。”
没有愤懑,也没有忧虑,他好像毫无芥蒂地接受了这个身份的转变,连这句自嘲的话听起来都分外自然。
我心中微感异样,以前觉得他深沉又小气,可如今落入窘迫的险境,他亦能圆融自达,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我觉得你不一样了。”我后退了两步,靠着田埂间一棵槐树坐下了,细细地打量他,字斟句酌,“是因为……人之将死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转头来看我,“阿樱,真的,全天下就只有你,才会这样对我说话。”他顿了顿,追问,“你说,我怎么不一样了?”
“你是故意的。”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在一个地方停留得越久,就会被刺客们发现。”
我皱眉,有些不解,“可是,为什么?”
他不置可否,随手折了一根长草,在修长的指尖把玩。
“你在宫里的时候,从来都沉稳深沉,为何忽然就变得像是赌徒一般?”
他转头看我,眉梢轻挑,笑了笑,“你的心思没在我身上,从来都没明白过,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一时语塞,也承认自己其实甚少去琢磨,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可眼下的陆亦衍,剥去了一切华贵的身份,像是一个家底丰厚的富豪,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挥霍财富。
他在享受自己每一次的以身犯险——可即便他对自己的武功与能力皆有自信,刀剑却是无眼,保不准受了伤,他想过后果么?
这些道理在我心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可我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不是个多话的人,说这些大道理,也没得惹人心烦,索性便闭着眼睛,靠着槐树休息。
闭目之时,皇帝拉住了我的手,又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我任由他的小动作,只懒懒问道,“怎么了?”
“有时候也在想,这个肩膀也是凡人之躯,大可不必将全天下都抗在其上。”他的声音忽地有些贴近我的耳朵,随即靠在了我的肩上,“和你一起在江湖漂泊,风霜剑雨中冒险,都是兴之所至,我不觉得是一场豪赌。”
他半边侧脸埋在我的肩上,微微笑了笑,露出一丝稚气,“阿樱,那么多人想要去抢的天下权柄,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在乎。”
我头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略有些惊诧,更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的额角,“你真不是中毒,换了个人吧?”
他将我的两只手都抓在了自己怀中,“是啊,换了个人。”他顿了顿,“只是陆亦衍,不是你口中的陛下。”
初冬萧索,旷野之中,仿佛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一仰头,槐树枝叶凋零,野草茫茫。
我与他的呼吸仿佛都在同一节拍上,融入了这天地万物之中。
直到马蹄声远远轰隆隆地传来,隐有地动山摇之感。
我一下子坐起来,推了推他,“有人来了。”
他毫不意外,“无妨,自己人。”
不多时,一色的黑色骏马疾驰而来,足足有百十来匹。不同于藏器卫那样的高手,骑士们一眼便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战士,皆黑甲执锐,奔至皇帝面前,整齐划一地下马,取下了头上盔甲,半跪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