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跳崖的姑娘】
“真,真要跳?”我哆哆嗦嗦立在苍梧崖上。
晨风吹拂,送来苍梧之巅的漫山琼花香,若有一壶好酒临风对饮,更是诗意风雅的好时节。奈何我被使唤来,既不为把酒临风,亦不为漫赏琼花,堪堪是为了跳崖。
晋衡隐了身形,悠悠浮转在半空,脚踩着苍梧崖下的万丈深渊,教人看了一阵胆寒。他衣袂轻卷,身姿清逸,不动声色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顿时感到一阵悲催。本以为晋衡司掌政脉国运,写的命格自然皆是些肃然正派的命格。哪知常庭的命数如此崎岖多折,心爱的姑娘嫁了人,自己尚不自知,如今又要被晋衡诓来苍梧崖上,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在他面前跳下去。
这位跳崖的姑娘,可不正是小仙我。
我警惕地望了望琼花绿枝间的山道,尚无常庭的身影,便回身向着崖下喊道:“晋衡!你这也忒不靠谱了吧?你见过哪家的姑娘会因为自己的情郎意志消沉、为情所伤而肝肠寸断到跳崖以勉励他考取功名的?”
尤其,尤其是他给我安排的那句台词,什么“庭哥哥,我本是罪臣之女,再不能牵累你。如今你我缘尽,却害得你为我荒颓至此,素莲无以赎罪,唯有一死。庭哥哥,素莲今生只爱你一人,望你绝了对素莲的孽心,莫负了你十年寒窗苦。他日你登科及第之时,素莲泉下有知,亦会欣慰不已。”
试问这位跳崖的姑娘有功夫说完这么长一段话,这位国之栋梁的情郎竟然能杵在原地不救人,该是个多么傻缺的栋梁啊?!
晋衡一句“左右你也摔不死”的话音甫落,身后已响起了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动,应是那位国之栋梁的守时赴了约。
果不其然。一道沙哑凄然的声音从不近不远处传了过来,语调有些呆滞:“素,素莲?真的是你?”
我背对着常庭,面前还浮着个他见不着,我却要与之面面相觑的晋衡。我对着晋衡似笑非笑的一张面皮,甚艰难道:“庭哥哥,是我。”
剧情走向却骤地一偏。国之栋梁甚苦涩道:“你早已嫁作人妇,不该如此唤我了。”
常,常庭竟,竟知道素莲已嫁了人?那我这出痴情女诀别有情郎的戏还如何演得下去?!
我狠瞪晋衡两眼,却见他倚在一树琼花间,甚悠然地瞧着漫漫云波,瞅都不瞅这边一眼。
这是个多么不负责任的主顾唷?!
我双唇一抿,横竖搞砸了都是晋衡的事,于是自由发挥道:“庭哥哥。你生来便是大燕江山的天定之臣。我嫁作人妇,乃是为了绝了你的情思,好令你专心读书,莫负了你的才情。如今你我缘尽,你万万不可溺乎儿女情长,当要考取功名,心系社稷。素莲,素莲……”这关口当是要跳了。
奈何我生在海里,对这崇山峻岭的一向有些畏高。这苍梧崖下云山雾罩,我一个神仙笼了仙障,虽说诚然摔不死,但平白落下去这一回,也得吓得五脏六腑好生摇上一摇。
是故我“素莲”了半天也没素出个所以然来,只一脸愁苦地盯着万丈深渊吓得自个儿腿软。
晋衡不知何时又浮在了深渊之上,撑着头淡淡瞧着我,一脸“怎的还不跳”的形容。
我一咬牙一握拳,憋出了下半句台词,道是此生无缘来世再见,你好好念书我这就去跳崖了。于是纵身一跃,作别了那位国之栋梁。
身体突然的失重还是令得我巴掌大的小心肝狠狠颤了一颤,手中的仙诀也捏得不甚稳当,只颤巍巍地下坠。万丈深渊不过倏忽之事,却令得我一颗心脏上上下下,在嗓子眼里徘徊迂回得甚欢快活泼。
青山绿水恍惚过,我紧闭着眼,等着坠地的重重一下。片刻间,却在触地之前落进了一个冰冰凉凉的怀抱。
我颤了一颤,嗔怒道:“你不是说我摔不死?”
先时我也不是没有打过让他接上一接的念头。但晋衡仗着我是个神仙,哪怕不加仙障也最多摔个重伤,言辞凿凿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此刻他倒是接得很顺当,悠悠然施了个风诀将下坠的速度减缓了许多,又甚平和道:“不过是骗你的罢了。”
我咬着唇作隐忍状,强抑着问候他祖宗十八代的冲动。奈何他生来仙胎,为天地所孕,祖宗十八代都是这方天地。未免遭天谴,只得极有涵养地把话咽了。
他却不识相地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很后悔没有选以身相许?”
我磨着牙道:“后悔。岂止是后悔。”
飒飒山风叶间过,淡淡嗓音却听得分明:“现在嫁给我,如何?”
这一句话劈头盖脸把我惊得七荤八素,愕然间只默了一默,身体却再度失重,向下疾速坠去。
敢情不答应还带杀人灭口的?!
我正欲捏个诀挡挡寒风,却发现周身仙力使不上劲来。这可是要赶尽杀绝?我一颗心坠到谷底,正预备换个雅观点的姿势迎接大地,却只历了两截西风,再度被接入他怀里。
不待我骂出声来,他已笑得畅怀,兀自问我道:“是想再来一次?”
士可杀,不可辱。我极有骨气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最终瞄了一眼身下的茫茫云波,只得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来,带着哭腔道:“你想怎样就,就怎样吧……”
这个故事教育我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千世界里不论神魔凡人,都他妈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这个道理我在六十年后,悟得极为通透。
只是我仍旧不知,晋衡为何执意要我嫁给他。但依他的性子,兴致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何况他守燕国国运,要避在这一处凡世府邸里闭门不出六十年,每日与笔墨纸砚作伴,尽写些大同小异的命格本子,委实无趣得很。要在六十年枯禅般的岁月里寻个伴来拴着,听来也很有道理。
方时我应了婚约,便是因了他六十年后便会复归天庭。那时他当也不会惦念这一场凡尘相逢,我也可以脱身回西海去,恰好是长生坠天劫降世的日子。两头皆不耽误。
我将此间种种算得清楚,以一颗当他六十年婢女的心与他行了这凡间的礼。没有宾客没有亲友,晋文府里只悬了满堂的红绸吉对,喜庆里带着点异样的萧索。
庭院深深,我着了一身大红喜服坐在一株月蕖树下。未料到我今生第一回行这喜礼,却是段不算数的姻缘。可是长生劫降世之期不远,怕是再也不能寻一段正正经经的姻缘来。
念及此处,心里竟少有的有些凄然。夜风拂过,晋衡一袭红衣施施然踱出正厅,行至月蕖边,停了步子,目光往我手中杯盏移了移。
我为他斟了一杯酒,道:“你倒是胆大,竟敢把天界的仙树种来这凡间的院落。”
他冰凉指尖接过酒盅,笑意融在眉弯,却只淡淡抿了一口,并未做声。
这世上约莫再也寻不着这样不成规矩的喜宴,也约莫再也寻不着这样不成规矩的新郎新娘。
但我嫁给了他。六十年后回想起这个夜晚,只记得半醉半醒间晋衡俯下身子,将一地杯杯盏盏一件件收好,声音无端地竟有些落寞。他说:“嫁给我,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