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太迟
他说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说他没有杀危韶。
我最害怕的事情、我最想知道的真相,猝不及防地扑到了面前。我由他抓着晃着,看着他在我怀里着急忙慌又喋喋不休,边说边掉眼泪,听着他颠三倒四地从这说到那,字不成句更不成段,一时间,仿佛魂都空了,也没能反应。
云何欢抽噎着跪直,捧住我脸:“秦不枢,你为什么不动,你为什么没反应,你听到我讲的话了吗?我没有杀危韶,我没有……”
我还是未动,于是他就跪在我面前,攀着我,一直讲。大概等他翻来覆去重新讲第三四遍的时候,我才神魂稍回,开始一点一点地听进耳中。
他从没有下过任何命令杀危韶。在动手杀云藏那日前,他原本已在考虑,待事了就把危韶放了,好换得我的倾心和喜欢。
可一场无端的大火骤起,林中小屋连那片林子都成了飞灰。危韶人在哪,是生是死,他一点都不晓得了。
他无比清楚,他曾故意经常用要杀危韶要挟我,这种时候冒出的这场大火,一定会让我误会、会让他在我这万劫不复。所以,他忙不迭地赶到了我面前,想尝试跟我解释。即便先挨了我一巴掌,他原本,还是想解释。
然后,他便看见了那份竹简圣旨。圣旨上写着,要赐死云知规。
就跟我先入为主、瞬间认为他杀了危韶一样,他也就这么先入为主,以为杀掉他大哥是我的本意了。
“我气疯了脑子,就感觉原来我多日的怀疑都是真的,你却还极力否认,还在问我为什么杀危韶……”云何欢讲不知道第几遍,仍然被自己绕得语句颠倒,“我一下子觉得你不光变得不喜欢我了,还很虚伪,就干脆把所有事情都认下。我当时、当时只是想气一气你,要你好看……大不了,你对我的误会,以后再来慢慢解释……”
他说着,泪珠一滴又一滴地扑簌下来,嗓音沙哑:“秦不枢,我真的……没想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我不知道你……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我因那杯保护他而饮下的毒酒,身体已经很差了,绝不能动怒激气。
从雾谭那得知,我须一月内服用解药后,他先是满宫里找,没有找到;但他突然想到也许云知规那有消息,便以最快速度及时传信到北境边军,因此,才让我得救。
只是那时候,他担惊受怕,怕我死,整个人已在崩溃边缘。于是,云知规的死成了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他彻底疯掉了。
所以他才没能及时解释给我听,所以这段误会才会拖这么久。甚至他还在发病时,都拼了命地向我赔罪。
明明这是不久前,我尚在极力想弄清的真相,现在眨眼间,真弄清了,我还得到最想要的结果。可除了满心空茫,我却没有任何想法了。
他不敢再用劲捧住我脸,手指在我脸上小心翼翼轻碰着:“秦不枢,我、我不是说那个误会解开我就没错,那次是我任性乱来,是我害了你。但我们之间重来,应该还是有可能的!还是……有可能的。”
我依然未动,他慌着道:“秦不枢,你听懂了吗?我喜欢你的,我一直都喜欢你,我以前只是不懂该怎么去喜欢,我错了,我错了!我求求你,你再给我一点点机会,哪怕,哪怕你就偶尔施舍一下我、偶尔让我见见你,让我跪着服侍你,让我有机会一点点地向你赔罪,都可以。你考虑一下,求你再考虑一下,如果你还是不愿意,我……”
说到这,又有一滴泪珠滚下:“我就没办法了。因为这个误会错过你,我是活该的。”
“……陛下,太迟了。”我勉强支起两分力,缓慢开口,“其实臣与雾谭,并非你想的那样。不过重来或赔罪之事,还是算了吧。”
云何欢揪住我,哆嗦道:“秦不枢,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的确我现在没有证据能证明我说的为真,但我……”
我退开了两寸,微微躬身,以手撑地,向他垂目坐跪:“陛下,臣仅剩两三载寿数,不能再长伴陛下身侧了。”
他方才,翻来覆去那样多的话,顷刻停了声。连一丝近在咫尺的呼吸,我都已听不见。
我继续说:“那杯毒酒发作后,臣便已身体尽毁,之后的日子,虽尚能活,也不过拖着命而已。原本能拖十年,但前段时日大夫诊出,臣头颅中有血瘤积聚,药石无用。臣此生,约就在这两三载之中。”
以前我总压在心里,但总有一天是瞒不住的。
我就这样保持姿势,跪坐很久,也没得到回应。
我不敢抬头看他神色,我始终怕的就是说出后,见到他的神色。便接着说:“臣愿意相信陛下。这件事的真相,曾是臣一块心病;另外,陛下的将来、大玄的将来,又是臣另一块心病。现今,陛下几乎将臣两块心病都已治好,臣此生无甚所求。臣……很满意,陛下您,也不需要再赔偿臣什么。”
我说完一句,再跪很久。但还是没回应。
可能我说得还是不够明确,他不想信也不想听,在装傻。毕竟他对我用的小心思,总是特别多。
我最后道:“臣做尽恶事,手中累累白骨,是罪孽深重之人,如今天要收臣寿数,臣应当领受。臣余生只想安心看着陛下长成,最后辅佐陛下走一小段路。陛下千秋,还很长,所以……请您放下臣,也放过您自己吧。”
他依然凝成了雕一般,纹丝不动。这次我不再等他回应,叩完首,我便为案上圣旨按下最后的尚书印,卷好,摆放在他面前。
“陛下,臣早上需回府定时用药。臣告退了。”
离开时,我又回望了眼他的背影。他仍旧跪坐在原地,身上穿着世上最尊贵的、绣有天子纹章的玄色龙袍,却失了魂魄。
直至出了尚书台,快出宫城时,我才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般的啸响。一声过后,停顿片刻,一声又一声,呛咳得支离破碎。
原来当年不过一场互不信任造就的误会,他那时是喜欢我的,不大会表达而已。
今日能解开,真的很好。
只是太迟了。
回府后,我困且晕,若没人搀着,险些走不下马车。一听我说晕,接我的管家骇得一激灵,整个府邸的家丁都紧接着一激灵,忙得热火朝天,扶我回屋,喊大夫,烧水熬药,叮铃哐啷这样那样。众人在我身上施展期间,我终于困得睡着了。
醒来时是傍晚,意料之中,周围一圈的人,我是瞩目焦点。雾谭就坐在床边挨得最近,手里正拿着个湿帕子,要换我额上的。
见我醒,雾谭立刻缩了手,帕子递我,让我自己换。我照做,然后道:“不必大惊小怪,我就是一宿没睡,太困而已。”
雾谭道:“嗯,边补觉边发烧。”
我不敢再动,收回手乖乖缩在被里。雾谭对大夫道:“太傅大人醒了。劳烦您过来,给他细说一下病情和以后要注意的地方。”
大夫上前,一礼之后,开讲。说我脉象如何不妥,比前日有恶化,还染了轻微风寒,之后半月都须卧床闭窗休养,不能再出门。这些提点都在我意料之中,我均颔首应下,表示一定遵循。
本以为今日这经快念完了,大夫却突然问:“太傅大人,近年您可是忧思过甚?”
雾谭在旁边,我只好略微老实:“有一些。”
雾谭瞥我一眼,替我补充:“相当忧国忧民,不要命的那种。”
大夫道:“太傅大人病情持续恶化,估计也有思虑过度,心无生念,耗伤了气血的原因。若能移情易性,调好郁结之症,于身体应是大有裨益的。”
我还在想这最后一句经该怎么应,雾谭已先答:“晓得了。他现在没活头很想死,得让他过开心些,对吧?”
大夫连连点头:“没错,将军,这比日常用药和针灸养身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