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20-7
时间流淌,生活有些日复一日的重复感。
某天早晨起床还没下雨,张婵踩着自行车上路,下了几滴雨,心里开始起思绪,一会儿下大了该怎么办,要是有辆车就好了。又下了少许,真不该骑它,早知道让梁竹送一下好了,然后就猛踩了几下,雨还是那样滴滴答答,但好像每一滴都飘进了心里,全都淋湿了,同学们看见自己这样好几次了,路还有一半,才能到,不禁恍惚了一下……这种客观规律的事情,又不是人能左右的,可还要在雨水里冲刷多少次,才能毫无负担的活着?
今天一共两节课,下午没课。因为雨还在下,张婵打车去了佳姐那里。
天阴沉得更厉害,雨下的更大了。客厅里,扔的乱七八糟,残留的饭味和婴儿特有的奶香混在一起,本该是温馨的基调,却支离破碎。
李春山对着玄关的镜子,仔细调整着价格不菲的衬衫领口,袖口精致。他最近格外注重仪表,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陌生香水味,像根细小的刺,扎在李佳日渐敏感的神经上。
李佳目光平静地扫过丈夫的背影。她不再是那个蓬头垢面、满眼疲惫的全职妈妈了,规律的瑜伽和普拉提让她的身形恢复了紧致,甚至比生育前更添了几分女性的韵味。她重新工作后,找回了指尖在键盘上飞舞的节奏,也控制住了经济命脉,虽然法人账户是李春山,但毕竟是财务,公司流水比李春山清楚多了。
李佳做了所有“找回自我”的努力,奋力冲出那道门,重新绽放自己的光彩。
然而,这一切在李春山眼里,仿佛是空气——他眼里只有镜子里的自己,大概是审美疲劳,甚至情感漠视,对自己的妻子越来越熟视无睹,根本没注意到李佳的变化。
“晚上有个应酬,不回来吃饭了。”李春山头也没回,语气平淡得像在通知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可李佳认为争吵远还没结束,李春山不能走。李佳走到李春山面前,挡住了他看向镜子的视线。
“李春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长久压抑后的锐利,“我们俩的婚姻,在你眼里,现在到底算个什么?”
李春山被打断,脸上显出了不耐烦,看向了妻子。眼前的李佳,穿着剪裁得体的米色针织衫和长裤,眼神锐利,但刚吵完架,实在像个疯婆子。他此刻注意到他的老婆有些变化,这让他有种得意感,随即又被质问的烦躁取代。“又怎么了?不是说了有应酬吗?还没完没了了”他试图绕过她。
“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了,谁都别想走!”李佳冷笑一声,坐在了沙发上,“我们这些日子以来,一个生气了,话都懒得说,另一个生气了,话说少了不行,既然你总是咄咄逼人,那我们今天就把话说开。”
李佳面容平静下来,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在学校的时候,我还年轻,你总是打着‘怕我被家里掏空’的旗号,让我把工资转给你!两个人的钱到底有多少,却又不告诉我!结婚以后,动不动就说,‘你挣钱多,所以家务、孩子就该我全包’!怎么,你的付出就辛苦?我的辛苦就什么都不是,毫无价值吗?”
李春山下意识想狡辩,却看到了李佳习以为常的表情。他张了张嘴,把脸扭向一边——保持了沉默,忍住了自己总是脱口而出的吼叫。
李佳似乎麻木了,“你总是安排一切,不听你的就道德绑架,一句为我好,你的暴脾气就成了理所应当,哪些我流过的泪,抱怨过的话,在你心里屁都不是!”
她接着又说:“你没能力找到比我更好的,又担心我让你没面子?总在有意无意地贬低我,显得你多么承担责任和重情重义?你好虚伪!”
最后一句,狠狠砸在李春山的心上。他猛地看着李佳,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和惊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李佳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疲惫和自嘲,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我们的关系,早就该散了。像一团缠死的毛线,绕来绕去,除了互相折磨,还剩什么?我试了好多次,我生气了那么多次,我甚至傻到以为改变自己就能拉回你……现在我才明白,是我蠢,真的蠢。蠢到一次次用你的冷漠和无视,来证明你当初说的‘为了这个家’‘为我好’是个笑话!”
“谁跟你互相折磨了,难道你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不是真的吗?我到底养了个什么玩意?”他喉头滚动,试图再说点什么。
李佳以为自己真的麻木了,却又掉下了眼泪,狠狠抹掉,怪自己不争气,这些话听了也不止一遍两遍,怎么还是这么心痛,声音恢复了平静,不想再跟他说,想到此为止,冷静一些,再做决定。“你不是有应酬吗?去吧。别让你的客户们等急了。”
门被轻轻关上,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张婵到的时候看见李春山从家里出来。李春山说了声:“好好陪陪你佳姐。”张婵呆了一下:“啊?吵架了?”
“小豆包,还那么小。你们俩好好吵,不是你们俩别吵,你们俩写信吧。能快速冷静,说清委屈,表达需求,方便磋商。”张婵说着,李春山没搭理她去按了电梯。这是最近张婵碰到小矛盾,不愿意吵架,因为容易话赶话,让冲突升级,想出来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办法。所以她都写下来,告诉梁竹,他很吃这一套。
张婵进了门,满屋狼藉,可以想象战况有多激烈。
佳姐头发披散着,看着窗外的雨幕,李春山的车跑进了视线里渐渐远去,清醒又痛苦的说了句:“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张婵看着平静麻木的李佳,像一朵失去活力的花。张婵无意窥探她人隐私,只问:“佳姐,接下来什么打算?”
“孩子还小,我暂时还没想好。”李佳轻声细语。
“嗯,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张婵抱了抱李佳。
李佳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世界。她擡手拢了拢散乱的头发,动作随意。
李佳无所谓地说:“以前,我以为是我声音不够大,姿态不够低,付出不够多。现在才明白,他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能看见你的辛苦,却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张婵默默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一个玩具,走到李佳身边,递给她一杯温水。佳姐接过,指尖冰凉。
“佳姐,”张婵斟酌着开口,“你说的理所当然是?”
李佳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张婵年轻而带着关切和思考的脸上。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又了然的笑。
“‘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就该围着锅台孩子转一样,甚至他还觉得‘天经地义’。”她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仿佛在回溯一段漫长的旅程,“我娘家那边的观念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小时候,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弟弟永远排第一。我拼命读书,想证明自己不比男孩差,可他们觉得不如早点嫁人‘稳定’。后来我考上大学,还觊觎了我的助学金,当时跟着山哥我们俩到处打工,他看到我那么辛苦,可还是吃不起饭,就经常把吃的喝的分我一半。”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却让张婵听得心头沉重。
“当时年少,以为相爱可以抵生活万难。春山有能力,看起来能‘依靠’,我就觉得,这大概就是‘好归宿’了。我把自己那点不甘和想证明的心,都寄托在了‘经营好这个家’上。我以为,只要我把家打理好,把孩子带好,我们的家庭也会幸福。我还是太草率了,生活像个无底洞,让人一直下坠,在无尽的未知里,让人迷失了自己,忘了曾经那么炽热的时光。”李佳自嘲地摇摇头,“我尽着他认为的本分,至于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的疲惫?都不重要。”
张婵轻声接道,“当初的爱是真的,现在的习以为常,忽视你的感受也是真的。不单说山哥,其实整个社会结构都在默认这种分工,都在强化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理所当然。甚至……”她想起母亲,也想起村里那些闲言碎语,“连女人自己,有时候也被这种观念裹挟着,觉得‘忍一忍’、‘为了孩子’是应该的。”
“没错。”李佳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这种‘理所当然’像一张巨大的网。它让男人觉得,挣钱养家就是尽了天大的责任,可以理直气壮地忽视家庭内部的付出和情感需求。它也让我们女人,从小就被灌输‘贤惠’、‘忍让’、‘以家庭为重’的观念,让我们在婚姻里遇到问题时,第一反应不是质疑对方,而是怀疑自己做得不够好,或者觉得‘女人就该这样’。就像我,明明那么难受了,还在想是不是自己不够‘理解’他工作辛苦?是不是自己要求太多?”
张婵自责了一下,自己好像曾经为李春山说过话,瞎掺合什么。
“原生家庭重男轻女,在择偶时可能就下意识地放低了自己,渴望被‘认可’;进入婚姻,遇到一个被传统思维浸泡的男人,他觉得你做的家务、带的娃、付出的青春,都是他‘养活’你的附属品,不值一提;再往外看,整个社会对‘成功男人’的定义单一就是能挣钱,对‘好女人’的规训却一大堆要顾家、要温柔、要体谅、要漂亮、还要能兼顾工作?,无形中给了男人更多豁免权,也给了女人更沉重的枷锁。”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小豆包在卧室里发出了咿呀的梦呓。
李佳走到婴儿房门口,轻轻推开门看了一眼,确认孩子安好,又轻轻关上。她转过身,脸上一种疲惫却异常清醒的坚定。
“所以,小婵,”她看着张婵,眼神复杂却带着力量,“‘叫不醒装睡的人’,不是我的失败,而是我认清了这个游戏规则的一部分。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也撼动不了那张巨大的网。但我至少可以不再用他的‘理所当然’来惩罚自己,不再用那张网的‘天经地义’来束缚自己。”
李佳目光落在自己重新变得有力的双手上,“先把自己立住。目前的工作,是我的底气,守好家庭经济,也是给小豆包的保障。至于这个婚姻……散不散,怎么散,不是一时冲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再把自己的价值,寄托在一个装睡的人和一套压迫人的规则上了。我要学着真正地为自己活着,哪怕这个过程很难,像在泥泞里重新学走路。”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雨势似乎小了一些,天边隐隐透出一线微光。
李佳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张婵心里,“尤其是在这个好像处处都在提醒你‘你不配’、‘你该妥协’的世界里。它是一场需要勇气,甚至需要点‘自私’的革命。”
张婵心中五味杂陈,她看到了那无形的网和沉重的锁链,也看到了一个女人在泥泞中挣扎着,试图亲手砸碎它们的决心。这路注定艰难,但至少,李佳已经睁开了眼睛,不再试图去叫醒那个装睡的人,而是选择看清自己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