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食肆内客人寥寥,童家伙计和那米姓少年已围到了孙大娘身侧,钟知微同贺臻之间,既无遮又无挡。
钟知微的视线自贺臻幽沉莫测的面上划过,落到了他身前桌案上的那碗羊肉汤饼上,没放一丁点胡荽,撒了浓厚的胡椒,他一贯这么吃,来这儿食碗汤没什么稀奇的。
好几日没正经同他打过招呼,钟知微不愿一开口就跟他呛声,她幽幽移开视线,是不欲和贺臻多言计较的姿态。
可她这厢忍让,贺臻那处却不领情,钟知微不做声,他便直直出声嘲道:“钟娘子哑了吗?”
泥捏的人也是有脾气的,她又没招惹他,同她咄咄逼人干什么?
钟知微还是不看他,但回声却也变得凌厉起来:“你要斗嘴吵架去寻别人,我没心思跟你白费口舌。”
贺臻冷笑一声,言语之中的嘲弄意更重:“没心思跟我废口舌,却有心思和别人语不休,钟娘子,真是好样的。”
“我同谁……”“娘子,这素舆我修好了!”
钟知微的驳声还未道完,那少年便就扬声向她招起了手。
同贺臻的辩驳当即被她抛到了脑后,钟知微惊声瞥了过去:“这么快?!”
那少年收拾着他所带来的工具行囊,得意之余还露出了几分对幽州工匠的不屑:“本来就是小毛病,小爷出手,那还用说?不过,啧啧啧,想不到你们幽州的工匠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了,连这点小毛病都搞不定。”
钟知微三步并两步行了过去,稍有些不敢置信:“孙大娘,当真是修补好了?”
孙大娘望了望面带疑虑的钟知微,又看了看头都未抬八风不动的贺臻,她面露些许难色,纠结了好几息,连带又瞥了几眼那洋洋得意的少年,才吞吞吐吐道:“确实是……修补好了。”
孙大娘的犹豫,钟知微看在眼里,但她并未多想,只道孙大娘是乍一圆梦的喜不自胜,来不及做其他反应而已。
女郎面上的疑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昭昭日光也挡不住的,她眼底的那一层亮色。
那少年见状,旋即眉飞色舞邀起了功:“娘子,我这差事办得还不赖吧?童家商行寻我的时候可承诺了,事情要是办得好有奖赏呢!”
钟知微心情佳,哪管这少年的圆滑世故,她静思一霎,开口时笑意不改:“可以,给你加赏钱如何?”
那少年当即拍掌称快:“求之不得!这年头谁嫌银钱多啊?!还有,方才说的,娘子若是没有婚约了,记得考虑考虑我?”
居然还记着呢,真是荒唐,钟知微摇头叹息,一时间哑然说不出话来。
倏忽,桌椅摩擦拖出了刺耳尖锐的音调,在这突如其来的戛然一声过后,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贺臻快步流星,一息不到便就扭身离了这巷口食肆。
钟知微愣了一刻,随即便就扬声喊他的名字,可她越喊,背身而去充耳不闻的那人,非但步子没有丝毫停顿,还行得越发快起来。
他们二人的赌约还未彻底履行谈个分明,钟知微自然不能任由贺臻就这么走了。
“赏钱童家商行会结给你,孙大娘,我还有私事要处理,就先走了。”她匆匆撂下临别赠言,忙不迭循着贺臻的足迹,往那巷底小院折返而去。
钟知微几乎是一路小跑才堪堪跟上了贺臻的步伐,他面色虽辨不清喜怒来,但钟知微联想起方才的经历,总是能够揣摩出一丝他的心思来的。
她清了清嗓子开口劝慰道:“那灵州来的匠人,不过是个比庭波稍大一些的孩子罢了,贺臻,你多大人了?你总不至于生他的气吧?”
二人步子没停,入了小院,贺臻仍旧没出声,追着他脚步同他并肩而行的钟知微继续道:“年纪小技艺又高超,在市井之中闯荡久了,嘴上……”
二人将将行至井水旁,贺臻猛然一顿,他眸底幽深不改,开口是全然的冷硬不屑:“那小子算什么技艺高超?”
钟知微同样站定不动,她仰头看向贺臻,要个答案:“他修好了那素舆,怎么不算是技艺高超呢?”
二人对视之间,贺臻睫羽忽闪,钟知微亲眼见着,他倏忽变得意兴阑珊起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是!”贺臻眸中的雾霭,钟知微辨不清缘由,她也不欲再辨,她直勾勾地盯着贺臻,几乎是明示道,“因为他是,而十日又还未过,所以这匠人我寻到了,我们之间的赌约,是我赢了。”
贺臻还是兴致缺缺的姿态,他移开视线:“你说他是,他就是吧,我输了,我先前所做的事,有意义行了吧。”
贺臻平淡的声线当中揉了三分懒散,这与钟知微所设想的,完全大相径庭,他太平静了,平静的仿佛他早就知道那素舆会按时修好,匠人会寻到一样。
他愿赌服输,口头上诚然是在承认,但任谁来判断,都能听出看出他言语当中的敷衍了事,人的口是心非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忽然觉得嗓子有些痒,那种难以言喻的干涩的痒,让她张口许久才发出声来:“贺臻,你……看着我的眼睛,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院内寂静,她看着贺臻缓缓转过身来,他身上原本的惫懒劲儿,在望见钟知微此刻面容的时候,刹那间全然散去了。
钟知微不能分晓自己面上的神情,但却看得清贺臻的反应,他唇舌微动,但却久久没发出声来,这就够了。
钟知微闭了闭目,哑声道:“我知道了。”
极大的荒诞感和无意义感如潮水般向她涌过来,她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童稚天真了?满天神佛都不能轻易渡己渡人,更别说一个她了。
这些时日,她在做什么呢?不过是自以为是之下的徒劳无功,他口中承认又如何?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人的口舌,他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那话,可他当真心中为之所动吗?
是耶非耶,人的眼睛会给出答案。
如果贺臻想要伪装欺骗,他该是最好的台上伶人,万幸的是,他没有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可同样不幸的是,他闪避的眸子清楚分明地陈述了他的真情实感。
钟知微倏忽间只觉莫大的疲惫感要将她整个人完全吞没,这并不是因为贺臻没有被她蠢笨的赌约左右,而是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去救他。
就像许多年前,不知道怎样去救钟吾,不知道怎样去救阿耶、阿娘、阿兄,还有无数的钟吾子民一样。
她能够做些什么呢?她什么都没做到。她口口声声同贺臻说着她相信,说着世事会变,说着人定胜天,但她却只能眼睁睁地被困在原地看着一切发生,目睹那只飞蛾撞上燃烧的烛焰,走向它此生不可避免的命运。
贺臻还立在她身前,可他的身影在她眼中,却好似成了虚无一片,钟知微无法自控地转过了身,她步子跌跌撞撞,急欲从此处逃走。
“你去哪?是我输了,不是你。”钟知微没能走出这方小院,因为贺臻的手自身后而来,他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在他阻拦意味十足的动作之下,他声线里裹着的淡淡茫然和急切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温热的肌理并着丝丝麻意汇集在左手腕骨处,钟知微怔怔低头,包着腕骨的那只手扣得很紧,依稀可见手背上若隐若现的青筋,肌肤相贴,骨骼相触,是活生生的触感,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混沌虚无。
“贺臻,我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可笑,但……时至今日,时至此刻,我还是愿意去相信,愿意去相信人,去相信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的努力亦有其价值,去相信去世道会越来越好。”钟知微于死寂中缓缓温润出声。
“我身无所长,唯独这个尘世见得多又见得深,你就当我是盲目乐观好了,只是我信拨云见日,所以我也信你,所以我总觉着你不该这样消沉。”
日光明媚,刺得人睁不开眼,即便钟知微没有回身,却也能感知到握着她手腕的那人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