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今日二人袒露心扉才没多久,钟知微自然不会把他这话想偏,道他要旧事重提之流,但蓦然间听着贺臻提起那锦盒,她还是怔了一瞬。
手一抬一松,原本握在手中的缠枝银花钗,被她搁在了妆台之上,她移步往屏风内侧的檀木匡床而去。
在未大兴土木的情况下,这小院再如何修整,却也没法子使之变大,甚至因着贺臻添置的那些个东西,更显这正房内的逼仄。
一扇山水金箔屏风,分隔出了这房中的内外,不过这用以障风的画屏,还阻隔不了贺臻的视线,钟知微的一举一动,即便是在昏黄烛影之下,他也瞧得清。
他眼见着钟知微挪开匡床床头的绢枕,自绢枕之下,又摸索出了那梨花木的锦盒。
她半坐在匡床内,扭身侧目朝外看了过来:“你要它做什么?”
贺臻起身越过那山水画屏,笔直走到了匡床前,但他未置一词,并未回答钟知微的话,伸手就是要取那锦盒的姿态。
他都没给出回应来,钟知微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如他的意,她眼疾手快,利落除了她足上的云头锦履,稍稍后缩些许,便就携着那锦盒退进了匡床里。
“说来,你这封和离信,我还未亲自读过……”钟知微微扬下巴,开口时声带了几分揶揄。
尽管立在床前的男子,面上流露出无奈的神色来,钟知微也全然当没看见,她低头打开手中锦盒的搭扣,取出了当中的那纸书信来。
字如其人,贺臻的字用笔肥厚,一手楷书,筋骨洒脱,只不过他这封和离书,前文与后文里的差异,却是不消细看内容,只粗略一眼就能扫出的。
前文落笔成文,还是字字斟酌,一笔一划不失遒劲严谨,但书至一半,便能看出行文之人心中的躁郁,显露在了那字上,一笔不苟的楷书竟龙飞凤舞,近似起了飞动飘逸的草书。
一眼扫罢全篇,钟知微的视线又移至了书信的开头。
她一面看,一面一字一句淡淡念出声来:“盖以伉俪情深,夫妇义重,幽怀合卺之欢……”
她念得不急不缓,面上虽无凉薄之色,但促狭之意却十足,好似是打定主意要借题发挥,不愿叫贺臻轻易翻过这一篇。
“须念同牢之乐……”念至此处,她稍稍停顿,抬眼欲要看看身前那人的反应,却不料,倏忽抬眼间,入她视线的,不是那人的身影面容,而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匀称的手。
思绪中止一瞬,迅即回笼,钟知微急急抬手,只欲躲开贺臻,不让他将她手中的书信夺走。
但她反应慢了一拍,即使躲避及时,贺臻却也还是捏住了这书信的边缘,好在她抓得牢,二人各执一边,原本坦开的书信,被他们二人的手遮挡住了大半。
他够着这书信又如何?左右他也夺不走。
钟知微轻轻哼了一声,她低头扫了扫可见之处,不过两眼就记住了书信之上的内容,她再度抬起头来,扬唇近乎是以挑衅的姿态,对着贺臻开口复述起来:“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
柳眉舒展,梨颊生涡,钟知微目不转睛,愉悦候着贺臻的反应。
他面上的无奈之色已消,堪堪一眼,他的情绪难辨,但随着钟知微复述的越来越多,他瞧不出什么异样的面色变了。
贺臻竟勾起唇,毫不避讳地回了她一个笑。
即便钟知微一时不明就里,但她唇边的笑意还是随之凝固了,无它,以她对贺臻的了解,他这笑绝不会是他服软低头的意思。
“呲啦”一声,刺耳嘶哑,他诚然是夺不走这一整张和离书,可他却能夺走一部分。
钟知微的瞳孔不自觉放大了,躬身倾入匡床里来的这人,竟是直接不管不顾撕毁了这封和离书。
一时间,她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而得了大半书信残页的贺臻,不紧不慢地站直身子,朝她拱了拱手,悠哉闲慢道:“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撕裂了的和离书,还有什么功用可言?钟知微自然知道贺臻口中所言的,是这和离书的最后一句,若说原文是告别珍重之意,那现下贺臻的重述,就全然是调侃示威了,钟知微无可奈何,只得咬唇直直瞪着他。
烛影摇曳,火舌扬长,待贺臻燃尽了他手中那张大半的残页,扭身回头之时,匡床内的女郎,仍旧怒目圆睁,不服气地朝他望。
“早说了我不是正人君子,某既然留下了钟娘子,那也就断然没有再给娘子留后路的道理。”贺臻对他的行径,不以为耻,反以为傲,他再度闲步走近匡床时,俨然志得意满,眉宇之间透着的都是慵懒闲适。
“左右剩下那半页,娘子拿着也无用了,拿来吧。”行至床边的贺臻,坦然向内伸手,端得是成竹在胸的从容不迫。
他若不这样,钟知微或许还能配合三分,毕竟她手中的残页,确实无用了。
可他这般肆意闲散,一副早就谋划好一切,只待狡兔入笼的模样,却叫钟知微分毫都不想叫他如愿了。
他手心向上,露出清晰的掌纹来,钟知微咬牙暗啐一声小人得志,她摸起搁置在一旁的锦盒,扬手就往他的手心打。
第一下还真叫钟知微打中了,但第二下,她抬起的那只手就放不下来了,因着皮笑肉不笑的贺臻,牢牢拽住了她那只手的手腕。
他一只手拽着他,另外一只手却也不闲着,几乎是毫不犹豫,他就躬身入匡床更多,要去夺钟知微压在身侧手底的那张残页,钟知微见状一面挣扎一面朝后撤,他们二人一贯这样针锋相对,钟知微也知,或许这样幼稚可笑得很。
但她又不比贺臻低一头,凭什么让她服软罢休?他既然要同他计较,那就计较到底,本着这样的思绪,一人夺一人藏,拉拉扯扯好一阵,都未分出个高低结局来。
“钟娘子,我数三声,把东西给我,不然……”贺臻微微喘息,他的嗓音介于哑与沉之间,自钟知微身前上方响起,钟知微冷笑一声,不待贺臻口中的威胁讲完,她就毫不客气地抬眼剜了过去。
她这一眼,好似还真有效果,贺臻抓着她的手,倏忽间还真松开了,钟知微怔然抬眼,她能看出他的眸中晦暗,却读不懂那晦暗底色是因何而起。
夜色沉沉,烛影摇红,灯烛下晃动的光貌,只有贺臻自己能瞧见。
躬身趴伏的女郎,不盈一握的腰线尽显无疑,在几番拉扯之下,她钗横鬓乱,连带襦裙系带也松散了,贺臻不必刻意垂眸,就隐约能望见她颈下的丰盈莹白,偏生她自己却一无所觉。
甚至她剜他的那一眼,他非但没瞧出鄙夷轻蔑,还望见了媚眼如丝、颦笑风情。
苍天可见,他今夜真无意行不轨之事,可他又不是圣人佛陀,此情此景,喜爱的娘子在前,哪能坐怀不乱?
十指紧扣,哪还管什么残页锦盒,脱手的物件连同二人一起,统统坠进了蓬松柔软的锦被棉絮之中。
钟知微头上还未卸的那两只发钗,被他即时果断摘下,青丝霎时间铺散开来,女郎嘤咛一声疾呼:“贺臻,你!厚颜……”
“厚颜无耻。”他吻她颈窝,话音略有含糊,“是,巧舌如簧,颜之厚矣,正是不才,钟娘子又不是第一日知道我不要脸了。”
钟知微僵着身子,不知是此时张口骂他好,还是维持沉默为妙。
她没能做出决断,神游天外,不过一刻,她便就被身前的人拽了俗世红尘,烛影照出她酡红的面色,亦照向那金箔屏风上的山水。
他的手,他的声,乃至他的唇,都好似润物细无声的水,自天上落下来的那一刻,便要张牙舞爪急剧扩张,染指所有能触及的才罢休。
僵硬的女郎无法自控松软下来,钟知微咬牙将喉间的溢散而出的声量压下,神思恍惚间脑中闪过的千丝万缕的情绪,最终化作了这样一句话,罢了,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