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天边压着重叠的浓云,阴沉沉地笼罩了这一片土地。滴滴答答的雨水顺着陈梓的头发滑下,洗去了战甲上残留的血迹。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望着又一波北狄军如潮水般退去,这才收起弓箭,捂着胸口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立刻有几个人凑上来,一叠声地问有没有事。
“我没有大碍,你们自行休整。”陈梓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谁有烈酒,拿来我喝一口。”
他不知不觉间,竟染上了陈桐嗜酒的恶习,并非天性使然,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梓新任命的副将怔了怔,忙从腰间解下一壶酒,双手奉上。
那酒涩得难以入喉,陈梓硬生生灌下几口,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副将看得咂舌,忍不住出言劝道:“您靠它止痛哪行啊,要不去下面找个军医治治。”
陈梓向他投来责怪的一瞥,意思很明显。底下还有那么多危在旦夕的将士们等着治伤,他自己不过是受了一点轻伤,怎么好意思占用别人的宝贵时间。
“您成天拖着也不是办法,我们一听您咳嗽就心惊。”副将拍了拍他的肩膀,“您身先士卒,是大伙的典范,但长此以往可不行。往后弟兄们要是有个小病小痛,都学着您撑一撑,不敢轻易寻医,到最后病入膏肓怎么搞?”
“况且,新来的几个女医,医术都挺高明的,我在她们那疗过伤,特别细致。您好歹是读过书的人,总不能看不起女子,忌讳男女之别吧。”
他说的理直气壮,催着陈梓赶紧就医,免得贻误正事。
陈梓最终妥协了。他下了城楼,远远地注视着街道两侧忙碌的身影,却再没有看到那个一身白衣的清冷女子。
民间有个传言,人在将死之际会产生幻象,看到一生中最难忘的景物。
所以,我是做了一场迷梦吗?陈梓擦了把脸上的雨水,有些庆幸江吟看不到他灰头土脸、伤痕累累的样子。
“你是在找我吗?”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白衣溅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脸颊蹭了灰,一双略显疲惫的眸子在见到他后亮了亮。
陈梓脑袋发晕,体内血气翻涌,竟当着她的面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完了。他心想,撑不住了。
江吟短促地惊叫了一声,陈梓连忙捂了她的嘴,把人强行带到僻静的角落去。
“听着,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受伤。”陈梓努力做出一副凶巴巴的姿态,“你如果到处乱说,就算违反命令,是要被处斩的。”
“不行。”江吟的态度比他更强硬,“除非你请我帮你治,不然我不会为你隐瞒。”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会,最后还是陈梓败下阵来。
“成交。”他解开护臂,不情愿地露出手腕。
“诊金呢?”江吟摊开掌心,“哪有人看病不给报酬的。”
“你故意找不痛快是吧。”陈梓摸遍了全身,掏不出一分钱,“先欠着。”
“那你要记得还。”江吟拉过他的手腕,“我要价很高的。”
陈梓低头看着她莹白的侧脸,像是高悬的一弯明月,即使沾尘,也依旧淡淡地发着光。
“你——”他有许多话想问,但到嘴边又犹豫了。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时半会也讲不完,何况当前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也许活不过今天,或者是明天,在无边的黑暗即将降临时,纠结情爱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出现在你身边?”江吟不用抬头,就能猜透陈梓心中所想。
“总不是为了我。”陈梓自嘲地笑了笑,“人不至于犯两次错,恕陈某不敢自作多情。”
其实是有的,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喜悦,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一池死寂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却被他按下去,沉入池底。
“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让我分心。”他故作冷淡道。
江吟唇边浮现一丝温和的笑意。
“那时形势所迫,有负于你,已使我抱憾良久。倘若我不能当面告诉你我的真心,岂不是愧疚终生。等下了黄泉,你都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我一等了。”
陈梓的眼里骤然蒙上一层水雾,只听得江吟一字一句地接下去。
“与君同生共死,纵是粉身碎骨,亦心甘情愿。”
她把脸贴在陈梓冰冷的战甲上,轻轻地环住了他。
这一瞬的冲击对陈梓无疑是巨大的,狂喜、担忧、遗憾等各种情感一齐淹没了他。城外的北狄铁骑、身上的刀痕箭伤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形,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和江吟,彼此相拥着、相爱着。
“我——”陈梓抚着江吟的秀发,千言万语堵在心头,说不出半句。
他刚想吻一吻江吟的额头,神色却突然一变。
无数点了火的箭矢从天而降,如流星似的划过身侧,砸在地上烧出一个个深坑,城中处处燃起火焰,浓烟腾腾升起。
“走水了。”江吟当机立断,松开陈梓,转身就往街上跑,“我去救人。”
然而她还没跨出去两步,就被陈梓拦腰抱起,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江吟焦急地拍打着陈梓的手臂,“放我下来啊。”
陈梓充耳不闻,径自去马厩牵了一匹快马,又唤来了一个年幼的士兵。
那士兵一脸稚嫩,诚惶诚恐地接了缰绳,不知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