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傍晚时分,烟年带珠珠回府,小丫头玩得太累,趴在她肩头沉沉睡去。
烟年将她交给了李大娘。
她拒绝了家仆的马车,就这样沿着天街,缓步走回叶府。
是夜皓月初圆,遍照皇都,汴河水波粼粼,倒映夹岸数里繁华,桨声灯影之中,隐隐可见红袖楼点上新灯,不知由何人接手。
她想起最初来到汴京的时候。
在北周接受了严苛的训练后,她和燕燕藏在货物堆里,被悄悄走水路带入汴京,汴河的水气味并不好闻,她咬牙强忍着恶心,燕燕比她还经不得颠簸,吐了一船。
从那时起,她就对这座城市没有好印象。
那一夜,燕燕和她宿在指挥使安排的茅草房里,燕燕拿茅草给她铺床,她替燕燕搓洗吐脏的衣裳,夜间抵足而眠,燕燕沮丧地问她:“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乡哇……”
十岁的烟年想了一想,答道:“长大了就能回去了吧。”
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
灯火阑珊,拖长她有些寥落的身影。
乌都古慢慢悠悠在身后飞着——它是只老夜鸮了,却被叶叙川和翠梨养得很好,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唯一的遗憾是去乱葬岗吓人的效率有所降低,过客一看这夜鸮胖成这样,想撸一把的冲动战胜了对其的恐惧……
*
回到叶府时,叶叙川已从书房中出来了,听闻她访客归来,特意行至大门前迎她。
李大娘抱着珠珠跟在他身边,珠珠睡得极熟,不时砸吧嘴儿。
“她睡得倒是瓷实,比你要强得多。”叶叙川垂眸看了珠珠一眼:“乳名起得不错,她当真是头小猪。”
熟悉的、叶叙川式的嘲讽。
烟年瞪他一眼:“那你便是小狗,狗嘴吐不出象牙。”
叶叙川不置可否,吩咐李大娘抱珠珠下去歇息。
烟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将自己关了一日后,叶叙川似乎已全然恢复了正常,穿一身家常衣裳,玉冠束发,神色漠然,看不出太多情绪。
烟年微微蹙起眉头:叶叙川表现得越正常,反而越不正常。
“蹙眉做什么,”叶叙川忽然道:“没有见到我痛不欲生,颓唐不堪的模样,颇为遗憾么?”
烟年道:“难受颓唐才是人之常情,如你现在这般,把种种心绪藏于皮囊之下,反而可怕。”
叶叙川淡淡道:“教你失望了。”
听出他今夜是来找她吵架的,烟年识趣地闭了嘴,不和丧家之犬一般见识。
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诡异。
丫鬟小厮们默契地避开两人,很快,偌大的院子连个鬼影都见不到了,只剩烟年与叶叙川两人并肩而行,身披一肩月色,缓步走回正院。
“你端来的那碟糕点甚是难以下咽,”叶叙川道:“豆泥太粗糙,糖也放得太多了些。”
烟年沉默一瞬:“……你不是把碟子摔了吗?”
叶叙川看了她一眼:“既尝出不是你亲手所制,摔了又如何。”
烟年:……
她明白了,这个男人在非常隐晦地生闷气。
不过是放她回北周罢了,闹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要受委屈也是她更委屈好么?先被莫名其妙拉到真定府,跑了没两天又被他逮走……
烟年顿觉一言难尽,她的货物还压在辽阳府没着落呢,她抱怨了吗?
“今后有的是人愿意给你叶大人端点心,也不缺我这一盘。”烟年道:“我山猪嚼不来细糠,精细的饮食无福消受,叶大人留着自己用吧。”
叶叙川被她一刺,脸色更黑几分,反唇相讥道:“我放你走,你就是如此答谢我的?”
多稀罕啊,此人还有脸面问她索要答谢?他莫非忘了她是被谁抓来汴京的?又是谁先前对她干了一箩筐畜生事?
烟年耐心问道:“你指望我如何答谢你?”
叶叙川闭口不语,眸光幽暗,喜怒难辨。
烟年道:“我假死之后,咱们之间的纠葛都翻篇了,是你硬要缠上来,把我好好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如此,你还问我索要答谢?你的傲气和脸面往哪儿搁?”
“谁与你翻篇了?我宁可你继续报复我,我不知悔改,还把你掳来,难道你不生气么?”
叶叙川冷着一张脸,微微逼近她,目光烟年唇上停留片刻,随即捧起她面颊,落下一吻。
烟年并未躲闪。
夜风轻悄,拂过气息交缠的男女,莫不静好,她冷静地任他亲吻,甚至配合地环上他脖颈,姿态分明是亲密的,可她神情自若,澄明坦荡,宛如拥抱一根木头桩子。
男人为她毫不投入的反应感到恼怒,箍她腰肢的力道又重几分,烟年却和没事人一样,淡然地抹了抹嘴。
“你问我你把我掳来汴京,我是否愤愤不平,不瞒你说,最开始时是有的。”
她慢悠悠道:“不过后来想想,我的人生里有太多不告而别,猝然离开家乡,猝然失去亲人与挚友,这次能回到汴京,好好地同旧日种种道个别,也是一件幸事。”
叶叙川向来善于捕捉言下之意,冷声道:“你只是想同我告别罢。”
烟年讶然:“你才发觉么?我岂止想同你告别,我简直想与你老死不相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