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明净斋内,公仪征领着晏霄与公仪干相见。
“孩儿拜见父亲。”公仪征长揖到底,对公仪干行了父子大礼。
公仪干温声道:“你我父子之间不必如此。你身旁这位,想必便是你信众提起的道侣。”
“是,父亲称呼她晏霄便可。”公仪征道,“我与晏霄尚未举行结契仪式,待结契过后,再行改口之礼。”
修士之间结为道侣,仪式不同凡人夫妻,修道界称之为结契,便是以各自一缕心血代替发丝,同心共气,缠绕相思。世俗婚姻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形势,唯有结契才代表了命运休戚与共。
公仪干听到两人尚未结契,却对外自称道侣,心中不免有些惊讶,但眼下却不能当面询问,便只能微笑着接受公仪征的说辞。
之前在传音法螺中,公仪征也和他说起过一些关于晏霄的事,比如她性情冷淡,乃是海外散修,不通人情世故,他本以为是夸大其词,如今见了面,才知道他说的都是实话——甚至还保守了。
若以世俗关系来论,晏霄是公仪征的妻子,纵然未行大礼,面对公仪干也该以晚辈自居,不说恭谨,至少该有几分谦卑。但晏霄双手负于身后,神色淡漠,面对公仪干的热情问候,她也只是淡淡点头,仿佛已然是赏了脸了。
见此情形,公仪干便知道,对方并不打算以世俗关系和他相处,若以修道界的规矩来看,自然便是强者为尊。
公仪征曾透露,晏霄修为在他之上,公仪干暗自心惊,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道骨,千年难遇,二十三岁便是半步法相,一千年也找不出几个。这晏霄修为在公仪征之上,却不在道盟七宗之中,恐怕不是胜在资质超绝,而是胜在修行时间更长,年纪更大吧……
修士的年龄是个秘密,公仪干更不敢随意打探,但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公仪干暗自打量的时候,晏霄也在观察他。
公仪干的修为看起来似乎不高,晏霄从他身上感觉不到高阶修士应有的气势,据公仪征所说,他的父亲修为只在金丹境,感觉上也大致如此。
公仪征的相貌俊雅至极,身形又有松姿竹影之修挺,公仪干虽也英俊儒雅,父子俩却并不相像,公仪干身上并无修士超然出尘的气度,倒像是俗世中的世族名流,有几分贵气,也有几分俗气。
这不禁让晏霄对公仪征的生母更加好奇,想来公仪征应该肖似生母才是,也不知道那位公仪夫人生的是何相貌……
父子二人碍于有晏霄在场,谈话之间多有拘谨,寒暄几句,公仪干便让公仪征去给亡母上香。
晏霄随着公仪征的脚步,来到公仪家的墓园,看着墓碑上的刻字,她微微诧异道:“公仪淳?你母亲也姓公仪?”
公仪征俯身三拜,上了香之后,才回晏霄道:“我母亲才是公仪家真正的传人,父亲则是族中旁支,招入本家。”
晏霄有些恍然,随即道:“难道是因为那个祖训?”
“不错。”公仪征垂下长睫,苦涩叹道,“你应该知道,明棠与他的父亲关系极差,其实并不只是因为明棠侍弄妖花异草。微生垚年轻之时与明棠的母亲相恋,他的母亲是外姓之人,微生垚年轻气盛,不信祖训,力排众议,与家族对抗,娶了明棠的母亲。明棠三岁时,他的母亲便患了急病过世。一年后,微生垚便在族老的安排下续弦,娶了微生家旁支的女子为继室。”
晏霄道:“所以他说,他有个刁蛮任性的妹妹,便是那继室所出。”
“他说的是微生明蕤,确实是继室所出。微生垚自从原配过世,便对祖训深信不疑,行事畏首畏尾,而明棠因为父亲再娶之事也和他生出隔阂。后来微生明蕤出生,微生垚也将所有的父爱都给予了小女儿,不免将她惯得有些骄纵。”公仪征想起微生明棠提起自家妹妹时的神情,不禁觉得好笑,“不过明棠也不是个会谦让隐忍的人。”
晏霄的目光落在墓碑上,眉心微蹙,凝视着公仪淳三个字。
“你的母亲也是因为祖训,担心招致祸端,才选择从公仪氏旁支中挑选夫婿……那她与凤千翎,又怎么会有瓜葛?”晏霄问道。
“这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公仪征看着墓碑说,“这里,其实是一座衣冠冢。”
这件事,公仪征知道,公仪干也知道,但为了瞒住世人,他每年回家都会来这里上一炷香,无论母亲是否还活着,他都希望她能知道。
“那时母亲正怀着我,身子笨重,在家养胎,父亲外出巡视家中产业。一天夜里,母亲失踪了,房中却留下了一道图腾。”
“是千翎黑凤?”晏霄道。
“不错。”公仪征点了点头,“当时距离七宝失窃过去了两年,道盟仍在追踪凤千翎的下落。家中仆人将此事告知了父亲,父亲匆匆赶回,却不让人知会道盟,而是私下派人搜寻凤千翎的下落,终于在七日后,找到了凤千翎的踪迹。”
“连明霄法尊出手都未能找到的人,他区区一个金丹,指使一群普通人,怎么可能找得到凤千翎?”晏霄只觉得疑点重重,“除非凤千翎有意让他找到。”
“不错,那正是凤千翎有意留下的线索,我父亲循着线索找去,并没有发现凤千翎和我母亲的身影,只有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晏霄道:“那便是你?凤千翎掳走了你的母亲,她生下了孩子,又引你的父亲将婴儿带回公仪家……”
“是。”公仪征苦涩一笑,“这便是我父亲不愿意将此事告知道盟的原因,甚至连我也瞒着,他认为我母亲与他成亲,只是为了留下一个公仪家的传人,与凤千翎私奔,是担心为家族招致祸端。她有她的责任,也有她的私心。而父亲为了公仪氏的声誉,只能将此事掩住,对外宣告我母亲的死讯。”
“私奔?”晏霄皱起眉,“有谁见过凤千翎吗,他是男是女?”
公仪征道:“当年师尊追查七宝失窃之事,与凤千翎隔空交手过,那人应是个男子,而且修为高深莫测,即便是师尊也没有把握能胜过他。”
晏霄垂下眼睫,眉心紧皱,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你不惜涉险想要寻找凤凰冢,就是为了找到凤千翎,问出你母亲的下落……还有当年之事的真相。你很在乎,自己被生母抛弃之事?”
“我不愿相信父亲的猜测,我虽未见过我的母亲,但我见过别人的母亲,血脉相连,舐犊情深,她怎么会将我抛下?我必须查出真相,还母亲清白。”公仪征道。
“呵……”晏霄闻言,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人人都是出自娘胎,但我没有母亲,阴墟的鬼奴也都没有,我们生下来就只是一个工具。舐犊情深?我未曾见过,你也不必心存妄想。也许对她来说,你就是一份责任,一个累赘,给家族的一个交代?我终于明白,为何天生道骨的公仪征,二十岁的半步法相,却止步于此无法进境,原来这是你的心结啊……”
晏霄冷睨公仪征,说出的话冰冷而尖锐:“这是你的心魔,神霄派的未来,道盟的天才,世人皆爱你,唯有怀胎十月生下你的母亲,不爱你。”
公仪征俊美的脸庞陡然变得惨白,他在晏霄面前剖开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换来的却是晏霄更加冷酷的伤害。
“你觉得自己可怜吗?师兄弟都有父母的疼爱,你却没有?公仪征,你生来就受尽师门宠爱,未曾见过黑暗,一点点的伤害就承受不住了吗?你千方百计想要追查当年真相,是想证明她的清白吗?不,你只是想证明她是逼不得已,而你是被爱着的!”
她说的话字字带着锋刃,将公仪征的旧伤划得鲜血淋漓,最后一刀直刺心脏。
晏霄冷然看着公仪征,凤眸冰冷而晦暗,倒映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
“公仪征,这点坎都过不去,你还想堪破虚妄,成就法相?”晏霄轻轻摇头,背过身去,大步离开,“于你是深渊,于别人而言,只是生活。”
微生明棠的药园在庄园中的东南角,与其他人居住的院落离得远远的,每日里他都自给自足,也不让仆人踏进药园碰触他的灵草。他离开了几日,恐怕家里也没有人发现。
自然,他带了一个人回来,家里也不会有人知道。
微生明棠木着脸对拾瑛道:“药园只有我一个人,也没有第二个房间,第二张床。”
拾瑛点点头道:“那你就在房外睡吧。”
微生明棠的俊脸抽了一下——啊,他又高估了无常使的人性了。
“我可以给你做个猫窝,你想休息的时候,变成原形可以吧。”微生明棠耐着性子,努力和颜悦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