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月倚西楼之时,公仪征仍未回屋。
晏霄在仆人的引领下住进了公仪征的明德轩。庄园中选了最好的一块地开辟出了一座小院,书房、练功房、炼丹房、法器库一应俱全,可见公仪干对这个儿子的重视,即便他每年可能只会回来住上几日,也尽心尽力准备最好的一切,就连院中栽种的花草,都是精挑细选的品种,又经过用心地裁剪,才会在肃杀秋日依然有一番动人景致。
晏霄在榻上盘膝打坐,吐纳调息,却事倍功半。人间灵气稀薄是主要原因,或许也是因为她心思不静。
晚饭后,公仪干便叫了公仪征去书房谈话,也不知道父子之间说了什么要聊上许久。晏霄想起下午自己对公仪征说的那番话,只怕是对公仪征伤害不小……
晏霄不自觉地叹了口气,睁开眼睛,从无效的入定中回过神来。便在这时,她听到外面传来异响,她眼神一凛,立刻推门出去。
院中空无一人,以她的修为和感知力,若有心,可以听到数十丈内的声音。但是数十丈内的声音何其纷杂,寻常修士都会自闭视听,以求清静。
她足尖一点,飞上了屋顶,足尖立于房檐之上,皱着眉头看向远方的夜空。那里的夜空仿佛一块漆黑的绸缎,上面被人洒出了点点金光,伴随着一声声轰鸣,那些金光消逝之后又再度亮起。
晏霄在屋中听到的爆裂声,便是从远方传来。这也是只有她这般的修为才能听到那么远的动静。
晏霄心生警惕,又有几分好奇,当即足下生风,朝着光亮处飞去。
“咻——砰!”
“咻——砰!”
玉带河畔,此起彼伏响着烟火燃放的爆炸声,每一声响起,都预示着一朵烟花的绽放。夜幕被绚烂的烟火染上了各种色彩与花纹,或如蝶翼,或如荼蘼,五光十色,炫目迷离,映亮了漆黑的夜空,也点燃了清澈的河水。倒映着烟火的玉带河,也仿佛神女的丝带坠落人间,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晏霄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上,无言地眺望这番美景。
不知何时,身旁多了一个人,她没有回头,夜风早已先一步送来他的气息。
“这是烟火。”公仪征的声音轻轻响起,“你从前应该未曾见过。”
“但我知道。”晏霄抱着双臂,仰着头看漫天璀璨,“我在书上看过,丹修炼丹失败炸了炉子,才有了这东西,放在战场上,这可是杀人的利器,如今居然被拿来放着逗乐子,还真是不怕死。”
公仪征闻言,不禁轻笑出声:“十四州已多年未有战争了,如今天下虽仍偶有纷争,也有邪祟宵小,但也称得上是海晏河清,安居乐业。每年神农祭前后七日,各州府都会燃放烟火,与民同乐。”
晏霄听着风中送来的欢笑声,说道:“看着这种转瞬即逝的烟火,就有那么快乐吗?”
“万年不变的月色,转瞬即逝的烟火,各有各的美好。”公仪征道。
听到月色二字,晏霄脑海中不自觉掠过与公仪征亲密厮磨与画面,她眼神微闪,忽地有些明白公仪征的话——最美不是天边月,而是心上人。
古往今来赏月的人,热爱的难道是月亮本身吗,应该是思念曾经并肩赏月的人吧。
就像她这样,可能以后每次看到月亮,都会想起那个涛声起伏的海边,与唇上的温热。
“公仪征,你晚上去哪里了?”晏霄问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三分自己也未有察觉的怨怒,像是质问晚归的丈夫。
公仪征微微一怔,品出了这三分怒意,反而笑意更深。“我需要找一些东西结阵,推算七煞所在的位置,本想找人知会你一声,但又担心仆人会惊扰了你休息。”他说着顿了一下,才又道,“而且我想,我几时回去,你应该并不在意,便没有人让人向你通报消息。”
晏霄冷笑了一声:“我没有在意,只是问了一句。我还以为今日下午我说的话狠了一些,勾起你的心魔了。”
公仪征噙着笑斜睨晏霄,心道他的尊主又开始嘴硬了,明明是关心的话,却要用伤人的语气说出来。
“你说的那番话,确实是让我伤心了一阵。”公仪征幽幽一叹。
晏霄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公仪征又道:“但我想过,你说的话虽然伤人,却是事实。我生来拥有的便比别人多,无论是师尊的恩宠,还是同门的关照,抑或是天下人的恭维,纵然没有母亲陪伴,父亲也是全心全意地爱护着我,也不像微生垚那样续弦再娶,与明棠父子成仇。我当时不明白,你为何会突然动怒,出言相激,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习以为常的这些,都是你从未拥有过的,我的自怜自艾,在你眼里,与炫耀又有何异?”
晏霄喉头一紧,不自觉攥紧了袖中的手,僵硬着道:“我何时动怒了?你说的这些,我又何曾在意了?”
“是,你不在意。”公仪征暗自叹息,放柔了声音轻轻道,“是我在意了。”
晏霄眼波微颤,映着天上的焰火,那焰火在她眼中坠落,落在了心上,似乎烫了一下。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鬓边散落的碎发,迷了那双清亮的凤眸。男人修长的指尖撩起她的鬓发,别在耳后,却又不舍离去,温热自耳后蔓延,顺着她单薄的肩颈而下,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晏霄一惊,却忘了将他推开,可待回过神来之时,也不想推开了。
——就当今日伤人之言的补偿,容他放肆一回。
她这么告诉自己。
阎尊难得地收起了冷刺,没有预想中的抗拒,公仪征微微一怔,随即低笑一声,埋首于她颈侧,轻嗅幽香。
晏霄被冷风吹得冰凉的身躯,似乎在公仪征怀中被一点点捂热了,一种异样的酥麻顺着尾椎向上攀爬,在心口处扩散开来,那种仿佛灵气枯竭的无力感让她有些心慌,她下意识抓住公仪征的腰带,声音莫名地有些低哑:“抱够了就松开。”
半步法相的耳力,岂会错过怀中失序的心跳声,公仪征没有听话松手,反而加重了些许力道,将她抱得更紧。
晏霄脸上浮起薄红,眼中闪过慌乱,气恼道:“你信不信我把你摔下去!”
公仪征闷笑一声:“那我便抱着你一同坠落。”
晏霄身躯一震,停止了挣扎,良久才道:“你在怜悯我?觉得我一无所有,置身黑暗,很可怜?”
公仪征温声道:“是心疼,不是怜悯。”
“那又有什么区别?”晏霄不解。
“怜悯可以给天下苍生,而心疼,只能给一个人。”公仪征郑重地说,“你受过的每一道伤,都会在另一人心上刻下同样的痕迹,这就是心疼。”
晏霄怔怔想了片刻,她松开试图推开的手,双手攀上公仪征坚实的后背,隔着肌理碰触到一颗有力搏动着的心。她的指尖在公仪征的肩胛处上下划动着,似乎想撕开一道裂缝,剖出他的心看一看,到底心疼是什么样的疼。
“我感受过这世间近乎每一种疼,却未曾体会过你说的心疼。”晏霄淡淡笑了一下,“你说的心疼是什么样的?会比毒虫噬心,烈火焚心,万箭穿心更疼吗?”
“是会让人甘愿承受毒虫噬心、烈火焚心、万箭穿心的痛。就像那些凡人,明知烟火伤人,稍有不慎便引火烧身,可是为了转瞬即逝的触动,他们也愿意以身犯险。”
远处的焰火渐渐熄了,鼎沸的人声也逐渐消散,心跳与呼吸便更加清晰了。
晏霄沉默许久,忽地翘起唇角,自公仪征怀中抬起头来,看着他清俊雅致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