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媚骨
官家别过脸去,透过南窗,望向高远的晴空。今年的气候真奇怪,南边儿遭遇几十年一回的大雪灾,赈灾银子没日夜地一拨拨往南运,可过了澄江云岭一线,风雪却平靖得很,稀稀疏疏飘过三两场,余下的,泰半是晴好而干冷的静谧凛冬。
原以为老天爷赏脸,不叫南北一道受灾,免得他这个天子焦头烂额,谁知道不是,这是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官家不愿面对,可由不得一件件事实摆到眼前,梁庸身份昭明,算是最后一根稻草。他回过头来,复伸手去够那封奏报,却像烫手似的,半道儿上猛然一缩。
官家惘然盯着那奏报,喃喃道:“刑部是从根儿上烂透了,朕给了压力叫彻查,查是查得快了,最要紧的消息却压住了隐瞒不报。三日定案,卷宗送到朕眼底下,朕勾决完,人头都落地了,才告诉朕死的不是普通人,是先帝的御前总管......朕但凡早一刻知道,都得将范龟年从安远门拉回来,留着他指认后头的始作俑者,那是夷九族犹嫌不足的滔天大罪......”
这算是同她摊牌了吧,夷族都不够的大罪,隔上三载都要追着先帝近侍斩草除根......背后还能是什么缘故?
直到这一刻,千扬方才能完整地、毫无保留地袒露出自己的震惊与悲伤,她也曾是先帝跟前儿女官,抛去旁的纠葛,骤闻这样惊人的消息,怎样的惊惶与悲伤都不为过。
这些年哭过许多场,原以为自己眼泪早流干了,可此刻,真正害他殒命的凶手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那悲恸里多了种释然的、尘埃落定的痛快。
官家见她哭得哀切,心头百味杂陈,走过来将她揽在怀里拭泪,“哭吧,痛快哭一场,哭完了也好彻底放下。”
那不能够,太后还在咸宁殿里耀武扬威一日,她一日便不可能放下。缓缓收了泪,朦胧余光里见官家一脸失神,千扬倒镇静下来,一点一滴地谋主意。
“您此刻不该想着范龟年——纵然留他下来了也没用。且不说范龟年会不会松口指认他范氏满门的定盘星,他便是供出太后,您能拿着供词做什么用?这等会叫天下动荡的辛秘,本就不可能公之于众,您心里知道真相,那就够了,难不成还要录成周密详实的卷宗,入库存档么?”
千扬冷冷笑了一声,从官家怀中挣开同他对坐,漠然道:“一介恶人走狗,没赐他车裂已经是官家仁慈,杀了就杀了,官家不必放在心上。”
她眸光一掠,冷得彻骨,言语沉着的狠意也是官家从未见过的,说是带刺儿的玫瑰都轻了,简直是妖冶的罂粟,夺人魂迫,更夺人命。
官家愣了愣,顺着她的话思忖,慢慢也回过了神儿,颔下首说是这个道理。
千扬望住他,“官家打算怎么办?”
这是关键,也是千扬唯一在乎的官家的态度。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多少摸着些周延邺的心性,平心而论,他其实出落得很好,打开蒙时就被当储君教养,从小就走在光明磊落的康庄大道上。他同太后不亲,反而没染上那要命的腌臜气,先帝是风光霁月的君子,他在君父身侧仰望十几载,纵然政见偶有分歧,可品性上,却不由将那股子天家罕有的正气,承袭了十足十。
正道儿上的人心中都有柔软,他在她面前耍的小孩子脾气,就是坦然对她呈现出柔软的时候。在外头呢,周延邺就不是一味仁和好说话的君王,朝政上他有雷霆手段抽丝剥茧,他也耍弄权术,可一旦牵涉到那柔软的情字上......
果不其然,官家顿了许久,勉强扬出一个苦涩难言的笑,“你问朕打算怎么办......朕只能说,朕不知道。”
千扬一颗心沉下去,后面的话也只听了个支离破碎,“......朕深恨太后霍乱朝纲,下定决心要收拾范氏,可也从未想过要如何伤她......缴权,缉拿她的走狗,圈在咸宁殿颐养天年就是了,哪怕挪到郊外皇庄去......太后毕竟是朕的生母,生母弑父......朕该如何自处?”
千扬回答不了他。幼年母子不相亲是官家毕生隐痛,也是遗憾,或许换成旁的心狠手辣之人,遇着这样的情形,对生母下手根本没二话。可官家不行,柔软的人,隐痛都是向内的,只会一遍遍伤着自己,永远化不成挥向仇怨的刀锋。
也是人之常情,千扬的失望只在心头荡了荡,很快便散了。
她不逼他,也不会妄图改变他,只是她更不可能改变自己......那便没旁的选择了,她同他,注定要走上两条路。
千扬朝他轻软一笑,“您也别逼自己,一时想不通,就多用点时间,慢慢地想明白。”破天荒张开手臂,冲官家扬扬下巴,“来,抱一抱,抱一抱就不难过了。”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向他张开怀抱,大约是怜悯吧,可官家也顾不得了,探过身来,全身心地扑向她温存的怀抱。
“千扬......”官家埋头在她颈窝里,声音闷闷的,“朕......我只有你了。”
像是怕她溜走,官家双臂愈收愈紧,从胸膛处绕到她后背,几乎勒得她喘不上气。可千扬却没制止他,由他抱着,甚至抬起手抚了抚他的脑袋。
周延邺,别怪我,她在心中叹气。我们都有自己战胜不了的执念与心魔。
*
上元夜那场太学的闹剧,官家没压着,抓了三个范家的打手,正是那夜在永定门前趁机浑水摸鱼的。
禁军下力气将人揪了出来,统共十几个,先是在闹事的士子中间浑水摸鱼,后来又往布行企图劫走千扬。全逮了现形不好看相,所以只挑了三个,特意拉到太学门前正法。
年轻士子不禁吓,这辈子见识过杀鸡的已经算胆儿大的了,这么一场变故,当场吓晕过去的都有。官家又将三人包藏的祸心洋洋洒洒写成状纸,张贴在太学门前的告示墙上,一同去的还有赦免当日所有闹事学生的旨意。
一通恩威并施,太学向天子讨说法的声势平息了不少,可较真儿的士子仍有,有人存心挑事,不代表科场舞弊就是假的,逻辑倒是很严谨。
这世上最难的事儿,大概就是自证清白,人家既然费心罗织证据,哪可能轻易叫你翻了案?官家索性想了个巧宗儿,撂开舞弊的罪名不去管,只发旨太学,你说那三位天子门生是舞弊上位?成,若哪位有成算能胜过那他们,自去揭榜报名号,天子本人现出试题,请诸位连同那三人当场做文章,末了将文卷统统张挂在宫城的城墙上,孰高孰低,天下自有公论。
结果还真有十来个心气儿高的太学学生去揭榜了。礼部特在崇德门外广场上搭了天棚,十来人同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文章,再谈不上什么舞弊。
最后文卷糊了名,传馆阁学士当场评阅,太学学生自没有能胜过的。众人却也不丧气,因为官家挑中三位顶出挑的学生放恩赏,谓之“遗珠”,当场赐同进士出身,一场闹剧就此圆满收了场。
这场“文斗”声势浩大,官家自然要坐镇崇德门,那日千扬央说要去看热闹,官家没架住美人撒娇,到底松口允了。
西兰边替她挽头发边打趣儿,“官家如今对您真是言听计从,只怕您说要国玺扔着玩儿,官家都能乐颠颠儿地给您捧来。”
“别瞎说,”千扬心不在焉地朝铜镜打量,“我要那玩意儿做什么?我又不是太后她老人家,送我我都嫌硌手。”
出宫去混在人堆儿里看好戏,自然不能穿宫嫔的服饰,西兰原给她寻了件藕荷色的女使襦裙,千扬䁖了眼,却没接,“这颜色太黯了吧,不大好,有没有鲜亮点的?”
西兰大奇,“溜出去瞧热闹,您还要争奇斗艳呐?往日在内廷,都不见您有这份闲心。”
千扬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今日上崇德门比试的都是些少年郎,少不了上京城里来围观的小娘子,女孩儿们多了,穿鲜亮些也不会出格,没什么可担心的。”
西兰只好满头困惑地去寻衣裳,要鲜亮,还不能显得太贵重......西兰没法子,甚至上了趟内廷司,才给她寻来套郡主的行头。
水青儿绿配胭脂红,鲜嫩又端庄,千扬终于点头说好。打扮完了拿着勤政殿总管潘丞的手令,从庆寿门出了内廷,再沿垂拱殿西边儿的天街直奔崇德门,便到了开阔的广场上。
适才挑衣裳耽搁了不少功夫,这会儿崇德门前已然人头攒动。西兰四下一通打量,最后视线又落回千扬身上,拖长音调喊了声娘娘,“您究竟打着什么算盘,您要不愿说,我就不问了。可我得提醒您啊,您不会以为今日放您出宫,官家没叫人暗中看着吧?您可别脑袋一热,又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回头官家又得同您闹。”
这个千扬倒是一点儿没怀疑,所以一路小跑,绕到广场南边儿,尽往人堆儿里窜,“替我看着点儿,”千扬边张望,一边晃了晃西兰:“有没有看见齐王?”
齐王!西兰惊得瞪圆了眼,“您三年来头一回有心情披红挂绿涂脂抹粉,竟是要来同齐王相会!”咂了咂嘴,仍回不过味儿来,“娘娘,不是我说您,你这把玩儿太大了,齐王可不是陈孟瞻,官家不可能轻易叫您糊弄过去的。”
这千扬知道,可她能怎么办?日日闷在深宫里想破脑袋,也变不出法子对付太后,总不能叫她穿墙盾壁,夜闯咸宁殿手刃了那毒妇吧!何况太后手上的人命数不清,单是叫她偿命,千扬犹觉不解气。
所以要找同盟。千扬根本没作他想,非齐王莫属。
西兰今日格外聒噪,千扬不得不请她小点儿声,“别嚷嚷啦,有空不如替我找人是正经。早点找着人说完话早些脱身,风险还小些。”
西兰不情不愿地应了,环顾了一阵儿,忽然撇撇嘴,“嗐,我都叫您绕进去了——您怎么知道齐王会来呢?人家堂堂王爷,什么场面没见过,才不像小老百姓那样爱瞧热闹。您在深宫他在外头,也没法儿飞鸽传书,难道您两位是心有灵犀还是怎么着?”
这话不好解释。不至于是心有灵犀,千扬只是直觉他会来。上元夜,不是齐王言之凿凿要助她一臂之力的吗?他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她也有,可她有多少机会能同他相见?她今日会来,他知道她今日会来,这是两个心怀相似不轨的人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