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别在这里......
眼前人啼啼哭哭的没个尽头,千扬僵在那儿,除了错愕与烦闷,没别的想法。她是从小没娘亲的人,懂事后也不敢在爹爹跟前儿问东问西,生怕惹他伤心,时间久了,仿佛这号人从来就不曾在世上存在过。
老辈儿里的恩怨,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叔父同爹爹多年不亲近,对往事也是一知半解,同所有人一样,只能依稀看个表象。婶母那样爱嘲讽挤兑她的人,来来去去也就说得出“打小讨人嫌,亲娘都抛下她不要”这种话,里头的缘故,想多窥探一分都不能够。
早就封尘在往事中的人,这时候忽然又出现在她面前,图什么呢?
千扬慢慢往边儿上圈椅里坐下,垂眸静静听着。妇人抽抽噎噎哭了一阵儿累了,停下来喘息,她才一掀眼帘,略扯了扯嘴角,指指对过的椅子,“站着多累呀,您也坐下说话。”
她显得很平静,伤心与愤恨都没上脸,反叫那前来认亲的妇人讪讪的。坐下来后,倒不知该如何继续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拿帕子拭拭泪,“你心里怨我,我知道......”
千扬没同她分辩这个,怨不怨的,都谈不上。她定下心神,抽开点儿距离审视着眼前的情形,像是旁观着一出不可思议的闹剧,却很难联系到自己身上。
她淡淡说:“您还活着,这挺好的,用不着哭。”又看了眼旁边忐忑立着的女孩儿,年纪十六七,个头身量上稍比她娇小一些,除了这个,简直像在揽镜子自照,铜镜里映出一张似是而非的脸庞,“小娘子怎么称呼?”
女孩儿显得镇静许多,说姓雒,“昭仪娘娘请唤我九思吧。”见情形不大对,也不喊姐姐了,改口称娘娘。
千扬略感意外,雒九思,这可不像是寻常门楣能养出来的闺女名字,便是往金銮殿上奏对,都能喊得响亮。看来她生母后来嫁得不错,至少比爹爹一介京兆尹府的小吏,要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千扬也觉得挺好,转头唤了声雒夫人,“也是机缘巧合,近日我暂居齐王府上,不然若在深宫里,咱们等闲还见不上面。多年不闻您音讯,这一忽而现身,想必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吧,您请直说,趁此机会,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
一番话客气而疏离,又言及齐王啊深宫的,那妇人怔忡听着,这才惊觉眼前这位可不止是自己抛下二十来年没管的女儿,而是如假包换的二品内命妇,天子妃嫔,自己上来这一通哭诉,连礼都没行一个,多少有点儿说不过去。
妇人携着那位雒娘子跪拜行礼,“是我糊涂了,昭仪娘娘恕罪......”
边上有王府女使,千扬示意她们搀一把,落座后依旧淡淡说话,“雒夫人用不着多礼,我还是那句话,您若有事,还请直言。”
那妇人像是觉得这称呼辣耳朵,欲言又止了半天,还是摆摆手,“不是什么雒夫人,我同九思她爹已经和离一年多了,娘娘大约听闻过,我娘家姓阮......”
嗬,好家伙!千扬忽然有些想笑,对她隐隐的敌意也淡了。她的生母当真是位有故事的人,她不分贵贱,平等地对待每一位让她觉得不爽利的男人,生养了孩子照旧牵绊不住她。她或许对不住许多人,或许会算计私利,可她有勇气,单凭这点,应当不是个太差劲的人。
千扬放缓了口气,又改称阮夫人,有了点儿了解她生平经历的兴致,“既然和离了,您如今回娘家住么?”
阮夫人点了下头,“阮家的根儿在陈留,而今家里也没剩多少人了。父母过身,下头有两个弟弟,勉强能在家吃上口饭。”
婶母说起过,外祖身上大小是有个官衔的,听阮夫人口气,而今似乎家道也没落了。至于生母还有两个弟兄,这她倒是头一回知道,嫁过两回又和离的妇人,回了娘家也少不了看兄嫂眼色,能落着什么好?
千扬暗叹口气,又问九思,“雒娘子呢,也随阮夫人回陈留了么?”
“并没有,原先一向在上京城随我爹住着,”九思本还有些局促,见千扬和悦起来,她说话也顺当了,“可他这人不地道,我在家过不下去,就打算去陈留寻阿娘。谁知道才迈出家门,就叫人看见了,同我打了个商量,领我到城外金明池见齐王殿下......殿下问了我一通话,说想让我见一个人,还将我阿娘接回上京城......也就是近两日的事。”
原来背后还有旁的什么人在作祟,将这位雒娘子献到齐王面前,冲什么去?可这些话问眼前二人没有用,千扬便不提了。
二十多载光阴,若细细追问,大约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听了这半茬儿话,前因后果知晓了七七八八,那也够了,千扬不太想再逗留。
临走前还是记得说场面话,“阮夫人,还有九思姑娘,您二位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同我提,或是同齐王说也是一样——既然王爷将您二位请来,也没有撂开手不管的道理,想必能为您二位安排妥当。”
阮夫人原见千扬缓和了态度,还松了口气,血缘至亲嘛,慢慢迂回着总能撬开心扉。可她转眼又不留情面了,阮夫人一时只愕着,“倒不是有什么难处......”
那就成了,千扬起身告辞,“早上起晚了,挨到这会儿还没用午膳,才觉着饿,得先去垫垫肚子。”敛衽朝阮夫人致意,“千扬先告退了。”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阮夫人同九思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才听阮夫人不大痛快地出了口气,“当了娘娘的人,果真不一样,血缘至亲算什么,都不瞧在眼中啦。”
九思只能宽慰她,“阿娘您别着急。姐姐打小就没见过您,骤然间告诉她生身母亲就在眼前,哪里能转过弯儿呢?您先等一等,让姐姐回去慢慢醒过神儿来,您再同她好好说,不说母女相亲,起码能解开心结,您说是不是?”
“别叫姐姐啦!”阮夫人横了九思一眼,“你当人家是姐姐,人家堂堂皇妃,可不见得乐意让你攀亲戚,叫人家说我们趋炎附势,脸上好看么?”
九思却没想那么多,顺嘴的称呼,见阮夫人不乐意,便也改了。心里不大认同,却也不敢对母亲说重话,“您别这样说昭仪娘娘,我瞧娘娘是个讲理的人,也怪咱们忽然找上门,于娘娘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娘娘如今是尊贵不假,可幼时却没有我的好福气,娘亲不在身边看顾,她见着您,难免就想起些不愉快的回忆。您别这样快就气馁了呀。”
阮夫人胡乱喝了两口热茶,顺了顺气,“原本是我同她爹的恩怨,孩子是无辜的,我知道她委屈。我没管过她,自然也不指望她能认我这个母亲,后来听说张家的闺女进宫当娘娘了,出人头地,我只替她高兴,分毫没想要沾她的光。哪怕从雒家出来,要回娘家受人冷眼,我也没打过主意要同她伸手......纵然有愧疚,也只能在心里埋着。”
阮夫人说的也都是实心话,当年的事她没后悔过,家里逼她嫁张家的穷举子,要重来一遭,她依旧会弃丈夫闺女不顾,瞅准机会为自己活一场。这回齐王的人找上门,说了来意,因在娘家受兄嫂气,所以很快答应了认亲,也是存着一份希冀,到底是自己造下的孽,能弥补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结果遭遇好大的冷眼,阮夫人心里本就不旺的希望之火,霎时就浇灭了,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泄气说罢了,“既然她不愿意,那便算了,左右没有那个母女缘分,我也不想强求。”
阮夫人说着,忽起了个念头,拉过九思的手,语重心长嘱咐,“倒是你,这是个好机缘......那丫头是宫里的昭仪娘娘,怎么牵扯上齐王殿下了?这事儿我是闹不清楚。可你得擦亮眼睛,我虽只同王爷打了个照面儿,话都没说上一句,可那一眼也够瞧了。王爷仪表堂堂,是个极稳重的人,不似那些败絮其中的皇亲国戚。这么个人物,没有正妃就算了,后宅里连个姬妾的影儿都没有......阿九,你明白我意思么?”
九思十分震撼,“您瞧上了齐王爷?还想再嫁?”
“贫得你!”阮夫人一巴掌拍在九思脑门儿上,恼火得瞪她,“我瞧上了王爷做郎婿!你有这份心气儿没有?能不能让王爷喊我一声丈人娘?”
九思听得直摇头,“您打哪儿来的这样的心思?王爷什么身份,能瞧上我?快别说笑了。王爷留我在府里给他解闷子,开那样高的工钱,我是想也不敢想,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儿。我这是撞大运啦!您可不许乱来,坏了我的好运道,要同我的银子过不去,我可不依。”
阮夫人直叱她傻,“你这丫头怎么眼皮子这样浅?女孩儿家有个贴心男人依靠,那是一辈子的乐事,不比什么都强?眼前五十两银子就将你收买了?别说王爷瞧不上你,王爷要瞧不上你,他会办出这样出格的事儿?五十两银子请个陪聊丫头,你可着满天下去问,都没这个道理。你身上指定有哪儿吸引王爷的注意,要我说,这就是个好开头,有谱得很。”
那后头的缘故九思是知道的,王爷求而不得嘛,听听她的声口,聊以解闷。可这是王爷的私事儿,她不好同阮夫人透露,总之就是说什么都不依。
阮夫人恨铁不成钢,“又不是叫你去勾引有妇之夫,王爷他眼下不是没主吗?府上连个侍妾都没有,你还有什么好挑的!男未婚女未嫁,你主动些为自己谋个好前程,不是挺正当的事儿吗?怎么的,你嫌王爷年纪大?他看着也不显老呐,多精神的小伙子,二十五六的模样,配你不冤枉。你听我的,年纪大会疼人,就算走得早,你也算享过福了,到老没有怨偶,还能安享晚年,说不准还叫你多活几年呢......哎你做什么!”
九思听不下去了,赶紧来捂她妈的嘴,“在人家王爷府上说这个,您嫌命长就算了,可别害了我。”
阮夫人意识到确实是说多了,不再沾带齐王,只对九思好言相劝,“阿九,你十七了,你爹是个靠不住的,我舍不得你,可带你回陈留又没前程,只能如此。先前当娘的不在你身边,没法儿为你打算,如今机缘巧合,老天给了你个好机会,你别拧,同命数过不去,往后有你后悔的。”
那厢阮夫人觉得齐王千好万好,这边千扬却气得不轻。
西兰只能劝她往好处想,“您也别怪殿下他自作主张,他多半是好心,好心办坏事儿了也常有,并不是有意要给您添堵......您就是一时太震惊啦,见到了夫人,这总归是好事,一时缓不过神儿来,那就等一等,往后您两个可以互相慢慢了解嘛。”
这么劝不管用,西兰只能换个法儿,“那这么着,我知道您心中有恨,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就当面痛快骂她!骂她管生不管养,骂她不负责任,成不成?您别担心旁人怎么看您,我替您引了她来,看好门户,不叫这世上第三个人知道,保准儿没人会背后说您不孝不悌。”
西兰一味插科打诨,千扬只觉得满脑子烦乱,她是有恨,却不是冲着阮夫人。歪在罗汉榻上抱膝埋下头去,闷声赶人,“行啦你别聒噪了,出去歇歇,让我静静。”
西兰无奈,只好退出去,一转身,却见齐王不知何时悄没声儿地进来了。西兰回身看了眼千扬,清嗓子咳嗽了声提醒她,便退了出去。
齐王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见过了人,谈得不愉快?”
千扬抬手将那只胳膊打下去,看着他哟了声,“王爷怎么这会儿回府了?江山危亡要您操心,别人家的家事您也要亲自垂询......您多忙啊,有空上我这儿来闲聊?”
齐王蹙起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昭仪是在生本王的气?”
瞧他无辜那样儿!千扬火更大了,抡拳头就往他肩上砸下去,“您多好的心肠啊!我敢同您生气?只是有一样,您替我找生母,能不能先过问我自己的意思?您不问问我愿意见她吗?不问问我愿意听她上我面前哭诉她的愧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