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今朝有酒今朝醉
见就见过吧,可千扬觉得齐王这话莫名其妙,“我问皇叔今夜的目的,您同我说当年在内廷司见过我......这两桩事有什么关联吗?”
关联是有的,可是齐王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显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些。
千扬见他沉默,不得不自己脑补。前因与后果差得太远,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勉强替他说圆乎,“难不成......皇叔当年在内廷司见过我,由此对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可我身在深宫,一转眼三五年,您终于在咸宁殿中同我搭上话,便开始对我使美人计,想引我上钩,对您心生仰慕。今日金明池之变,您趁乱将我带出来藏于王府,好一偿多年相思苦......”将自己都说震惊了,惘惘地朝齐王一眨眼,“您是不是还打算借着官家遇刺,说昭仪中箭身亡,从此皇宫里就名正言顺地没我这号人了?”
她挑了最荒谬的猜测,想逼他赶紧说真话,可齐王听得面色几变,最后难堪地转过脸去。
因为虽听上去荒唐,却很难反驳。一段蔓延三五年的幽微□□,埋藏在心底,自己都不曾理清头绪,只由着本能喜好,信马由缰地走到今夜。她一番信口胡诹,居然踩准了七七八八。是女孩儿家的心思太敏锐,还是他压根儿就没有那样神秘,叫她一眼就看穿了?
齐王艰难地为自己找补,“第一次见面,我便问过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当时我以为,皇宫于你而言是伤心地,勤政殿里一场梦,梦醒后郁郁寡欢。我便想,你若不愿意留在宫里消磨余生,我便给你一个出路,由你自己选。好歹王府里除了本王没有别人,上京城开阔,你若愿意去别处,天大地大,也都可以。”
千扬留意到齐王换了称呼,不再满口“本王、昭仪”了,清淡平实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却比惊雷还叫人震撼。那话里的意思更不得了,千扬品咂了半天,半晌才品出味儿来,登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说不窃喜是骗人的,可更多还是茫然无措。满脑袋困惑,千扬都不知道从何问起,最后索性放弃了,只是小声复述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您竟然真的......真的喜欢我。”
她的目光晶莹发亮,眼中似坠了细碎的星河。齐王迎上去,有种微醺之感,“上回在咸宁殿,我问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你不曾回答,还叫我放清醒些,留心什么话不该说。今夜我便再问你一回,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先帝大约还在你心里,官家呢?”
怎么又聊回她身上了呢。提起官家,千扬更觉得心乱,一边担心他的伤势,一边又觉得这时候想到他别扭极了。
事情要一点点料理,她摇摇头,将周延邺的脸从脑海里甩走,拣了最要紧的话问齐王,“王爷说在内廷司的时候见过我,可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您说说那时候的情形,我同您打照面了么?还是我说了什么话,竟然叫您念念不忘这许多年。”
她说得大方而自在,一点儿都没有女孩儿家得知男人心悦她时的那种娇羞。不见娇羞,是因为她无心吗?齐王觉得晦暗难言,是因为周延邺么?他没忍住问:“官家对你好,你就不挑拣,投谁的怀都无所谓吗?”
这话拈着酸,千扬有些恼,又觉得稀奇。齐王对她别有用心,她早有感觉,毕竟那样出格的表现,换谁也不可能装聋作哑。说实在的,她今晚敢这样放肆,也是仗着他约摸有那么点儿动心,结果一通剖白,才知道他的别有用心竟然是长年累月的单相思,平常目空一切的男人,还会抛下沉稳,说出这样的话。
窗户纸戳破了,里头的景象这样惊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千扬避重就轻地笑,“您今年三十有三了吧?要不是我亲耳听见,真是难以想象,您还会说这样的话。”
“我说了这些话,不是想听你嘲讽的。”这通剖白比他料想得来的早,不知怎么的,今夜就将心底话都说了。心动是把柄,如今叫她拿住了,似乎很难再在她面前作冷静自持的风范。
齐王压抑住一点儿委屈,尽量清淡地说:“我是想让你知道,往后几十年,除了在宫中混日子,你还有别的路可以走。我有心替你安排,却也要知道,你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是怎么想的?咸宁殿里见他第一面,夜里就有一场旖旎的梦叫她直面内心了。要是对他没有一点儿好感,她今夜也不会在这里说这样多话。一晌贪欢容易,可若要论往后几十年......抛去先帝不说,她同周延邺间隔着太后一条性命,是没有未来可言的,至于说齐王,她压根儿就没想过长久。
千扬踌躇了瞬,如实坦白自己的迷茫,“巧得很,这话适才我的女使也问过我,我也只能同她说我不知道。就像您说的,打从东宫起,我在宫中除了伤心,没有别的。可官家他人不错,我同您在他背后算计太后,官家他迟早会知道,到时候他如何恼我惩处我,都该我受着。这笔债我多少要还一些,不然就算出宫去,我也不能心安理得。”
齐王听得眉头紧锁,“如果没有你,我也会要太后的命,你用不着往自己身上揽事。”顿了顿问,“若是官家恼你,要你偿命,你也甘愿吗?”
“那不能够,”千扬爽快地摇头,“还债也有个限度,我对官家的亏欠,任他怎么算,都不至于要偿命,他要是不讲理,那我也会想法子自救......总而言之,往后的路怎么走,我想同官家先料理清楚后再说。”
其实齐王今夜一番表露,于她而言是个极大的诱惑,可是她暂时给不出任何承诺。他既然早认识她了,这些年里也一直暗暗打量她,应当能理解她未出口的话吧?
千扬望着他,“人做不了命运的主,眼下即便早早打算好了,遇上这样那样的意外,也只剩徒劳,所以我只想眼前的事。眼下我盼恶人得恶报,这场动乱顺利过去,对于官家,我只希望他的伤势没有大碍......王爷明白我的意思吗?”
齐王听明白了。她是个大胆的女孩儿,对他有好感,所以愿意拿色相引他开口,问出她想听的话,甚至他若强势一点,今夜她也会愿意享受一场欢情。今朝有酒今朝醉,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可对于明天,对于往后,她又是格外清醒的,丝毫多余的幻想都没有。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命运对她太残酷,逼得她低头妥协,所以她用一种无比现实的方式应对。她不在乎这世上大多数的礼俗定规,显得自在飞扬,甚至有点儿飘忽,可内里是无声的抗争。这样年轻的女孩儿,却活得连期待都没有,多惨淡啊。
齐王觉出无边无际的心疼。
很想问一句那我呢,可话到齿间,又叫齐王咽了回去。喜欢不喜欢,并不是靠说的,是靠感受。除非缺心眼儿,答案自己其实都是知道的,多问那一嘴,不过是因为不甘心。
齐王深深看了她一眼,“听明白了,我可以等。”
这话耳熟,是哪儿听过,千扬没多想,只觉得他理解岔了,“王爷您别误会,我没说让您等,我都只觉得世事无常,咱们把眼下过好了,往后的事情,等到了跟前,再看有没有缘分吧。”
她说得够明白了吧?可齐王挺固执,他说:“你有你的态度,我有我的,我们两不干涉。只要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愿意怎么活,不由别人做主。”
千扬小声嘀咕,“您何必这样呢......”忽然惊觉被他带跑了,适才最关键的话他还没答呢!她赶紧又追问:“您究竟是什么时候见过我的?当时是个什么情形,您快说,不然您后头的话,我一个字儿也不相信。”
齐王没上钩,淡淡说了声随你。千扬觉得心痒难耐,这太叫人好奇了,一个人说喜欢你,你却全然不记得他说动心的场景,这算什么事儿?她下定决心要套出话来,不怀好意一笑,“你说不说?不说我就亲你了。”
两人说了这好多话,姿势还是那个姿势,齐王开始觉得她不是胆子大,而是鲁莽。臂上收了收,已经近得不能再近了,像是邀约,又像是逼迫。轻轻嗯了声,“确定要亲?你要想好,若亲下去,只有做坏事一条路了。”
千扬脸一红,在他手上拍了拍,示意他放开,“下次一定。”
今夜就算了,时机不对。原本还是两说,可他说喜欢她,那就不能纵性放肆了。一旦掺进真心,那便不是男欢女爱,是最浓烈真挚的表达,她没有未来可以对他许诺,这样做不好。
齐王不愿意说当年,可千扬知道他不会开玩笑。她自己身若漂萍,前路在哪里,不由她自己决定,那一点儿心动,还是暂时忍着吧,否则对他不公平。
齐王走后,西兰进来陪她。原本是说过府请她用晚膳的,结果一桌菜几乎没动,两人尽在干旁的事。西兰纳闷儿地看着她吃点心,“齐王殿下他说了什么叫您倒胃口的事儿吗?您两个吃了小一个时辰呢,不至于还饿着吧。”
这一天实在漫长,填饱肚子后结结实实泡了个澡,梳洗利落了上榻,同西兰一道卧着,絮絮说话。太多的事,她自己也理不清头绪,西兰则是局外人,时常有些大刀霍斧、化繁就简的见地。
“好事儿啊!”西兰很认同齐王的提议,简直太对路了,“您别犹豫啦。您想想,您就一个人,总不可能叫他们俩都同您一起过,官家与齐王,总要有一个伤心人,您挑吧!不是您自己说的么,官家若知道了您同齐王暗地里的谋算,定会难过,既然官家注定要难过了,您索性就去顾全齐王,趁此机会同他双宿双飞了吧!好歹能留着一颗全乎的心呢,是不是这个道理?”
好像很难反驳,可千扬仍觉得别扭,“哪能这样算,我是个物件吗?填补给他们两人,叫他们满意。你得先考虑我伤不伤心吧!”
西兰扭头看她,目光炯炯,“那您说,失去官家,和失去齐王,哪样更叫您伤心?还是那话,您总不能都拥有,除非您去同齐王殿下打个商量,这趟金明池之变就别折腾旁的啦,干脆换您当女帝,学学武曌,后宫里养多少男宠都随您乐意。”
千扬气恼推她,“这时候你就别再开玩笑了。”沉下心来,仔细拷问了一番自己的灵魂,半晌叹了口气,“这么说吧,错过齐王会更叫我遗憾,可是官家难过,更叫我不忍心,你能懂吗?”
有点绕,可西兰能领会她的意思,不太认同地咕哝了一声,“您这是欺负齐王比官家坚强,轻易不于人前显示脆弱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您要是这么挑男人,可不太公平。”说完翻了个身,学着她叹气,“要真是这样,可没办法了,手背手心都是肉,您得自己掂量。”
“掂量什么呀,你瞧外面闹的,他们周家的江山都快摇摇欲坠了,挨过这一场劫难再说吧。”千扬还是一贯的态度,懒懒打了个哈欠,再没什么好说的了,“桥到船头自然直......就交给命运吧,看缘分。”
翌日晏起,醒来时盯着梁上发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在齐王府上,清了清嗓子,试探朝外喊西兰。
西兰进来时笑眯眯的,“您好睡。在朝云殿里无所事事的时候,都不见您能睡到巳正,在宫外到底不一样。”
齐王将东边这片跨院都留给了她。大约是王府人少吧,这一厢跨院里没怎么建屋子,齐正门向南至五进上都凿通了,建了好大一片园子。千扬闲来无事携着西兰逛一逛,园子里也有王府的女使,见了她们并不上前来,远远行个礼便绕开了。
千扬有些悻悻,“怎么都躲着我,是怕我向他们打探消息吗?”
“人家是好心,怕您尴尬。您愿意此刻有人上来称您一声昭仪娘娘吗?”
千扬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西兰:“你可有听见外面的消息?”
西兰摇摇头,“辰时上齐王殿下来过一回,见您还睡着,没说什么便走了,大约是有朝事忙吧......噢,殿下说等过了晌午,带您去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