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朕在等你
电光火石间,李从晦就意识到自己被坑了。沙场上淬炼出的本能反应驱使他骤然提气,似离弦之箭,朝将要阖上的城门撞去。
可惜晚了。身后忽然间呼声震天,从四面八方响起,简直无中生有,仿若天降。一场箭雨向李从晦铺天盖地追来,却统统避开要害,只往膝上射。
一声悲凉的呼喝,李从晦扑倒在地,很快被拥上来的齐王亲兵捆成了粽子,丢上囚车。
披甲戴胄的士兵从城内民巷中涌出,潮水似地扑向德胜门外。风云突变,霎时局势就完全逆转过来,千扬却似恍若未闻,也没闲心感叹齐王好谋算,只是怔怔盯着城楼前一汪刺目的血泊。
她就这样......死了?
她......就这样死了!
赫赫扬扬近三十载,只手沾带无数冤魂,从而替她范氏满门荒唐富贵遮起一片天的太后,就这样坠下城楼,脆烈地结束了她作恶多端的一生。
春雨缠绵,那泊血色在空旷泥泞的地上缓缓洇开,雾雨中灰蒙的尘世彻底黯然失色,震慑住了德胜门前所有叛军。
齐王牵住千扬的手不曾放开,大约也有一阵的心神激荡,停了许久才说:“太后见李从晦束手就擒,主动跃下城楼,企图坚定叛军的反志。本王与昭仪皆震惊非常,未及阻止,令人叹惋。”
城楼上戍卫寥寥,除了一左一右钳制太后的亲兵,近旁只有齐王与千扬二人,齐王说什么,自然就是盖棺定论。
可事实呢?
千扬垂下眼,齐王合掌圈住她的手腕,温暖而有力,企图安定她的颤抖。适才就是这只手,猝不及防地牵过她,坚定朝太后背上指引,蓄起半生积淀的仇怨,奋力一推......
他将亲手复仇的机会留给了她。
千扬微微牵唇,“多谢王爷。”
“戏落幕了。”齐王淡淡应了声,“还有不少善后之事需料理,没什么可看的,本王先着人送昭仪回府。”
千扬没有理会,凝眸看他,“太后薨逝,范家该论罪的人,一个都逃不过去。范家倒了,对付余下的武川世族只是时间问题,破而后立,根除国朝积弊指日可待,朝局再不足为虑......只是这些,王爷是准备亲自着手么?”
齐王言简意赅说不,“太累。”
他没有趁机称帝的心,千扬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蹙起眉,“既然如此,王爷想好要如何脱身了吗?”
“本王为何需要脱身。”齐王盯着城楼下一边倒的局面,漠然道:“计策是官家的,他请本王配合他演戏,本王不过多迈一步,将局面收得更干净利落。至于太后,本王原本只打算借她的脸面一用,速速拿下李从晦,完事了照旧送回咸宁殿去,谁知道她反志坚定,以死激励叛军心志,那不是本王能控制得了的。”
千扬一哂,“这些话骗百官可以,您指望将官家哄过去?”
“为什么不行?官家要削弱世族,太后一心同他作对。如今太后薨逝,于私,官家或许不舍,可于公,永绝后患,一定是更好的局面。官家下不了手,本王替他做出更明智的选择,他还要来治本王的罪?”齐王摇头,“若真如此,国无明主,是天下之失,也该换天子了。”
齐王的意思很明白,官家若是揪着不放,那将又是一场同室操戈。千扬的心咚咚跳,才结束动乱,又要陷入新的争斗吗?
她觉得左右为难,想要劝,却不知说什么好,怔忡片刻,只是喃喃:“念在这回结局不错,官家或许能放过王爷,暂且不计较您私自动兵,可他对您的忌惮与记恨,只怕从此就在心中生了根。一时太平,往后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光景......”
“帝王心术,不能仰赖私情好恶,留着本王对官家而言有大用处。”齐王不愿多谈这个,调过视线落在她身上,又提起先前的话,“本王送昭仪回府。”
她摇头,“王爷送我去金明池吧,我要见官家。”
齐王有些失望,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她说过她的打算,要先同官家了结恩怨,再谋后路,他也说了,他可以等,此时自不好食言,顿了顿说:“做戏做全套,德胜门外激战正酣,金明池的人也已吩咐撤了,少不得来此处救一救范家,走个过场。昭仪再等一等,索性此间事了,本王陪昭仪同去。”
千扬想到周延邺那个脾气,这回被齐王从背后不轻不重捅了一刀,虽说是为他好,难保不会闹。千扬眉头一蹙,“不好吧,您不如等一等,容官家这两日煞煞性子,再去见他。”
煞性子......怎么煞?犹上巳那日在金明池畔那般煞?齐王凉凉瞥了她眼,说不用,便从城楼上走开布置事宜去了。
齐王一走,他的亲军也都跟着下去支应,角楼上愈发清冷,只有旌旗在风雨中呼呼地扑腾。西兰适才在箭楼底下的抱厦中候着,这会儿终于上前来陪她。两人也不理会旁的,只盯着城门前的太后遗骸。
西兰仍旧惊魂未定,紧紧抱住千扬的手臂,像是怕她不见了,“适才那么一团红彤彤的人影打我眼前坠下去,我还当是您呢,吓得我魂儿都没了。”
千扬这时候才闲下来,慢慢体味大仇得报的痛快,“便宜她了,”她笑得冷冽,“手上沾了多少条无辜人命,这么一下摔死了,痛都不过一眨眼,真轻省。”
“那不能够,”西兰认真地计较,我瞧得周正,太后她老人家姿势不好,并不是脑门儿着地,摔下去的时候,估摸着哧啦一下浑身筋骨连同肝胆脾胃尽碎,头脑却还能醒个一时半刻的,有得她可疼的。”
既然这么着,那也罢了。死亡终究是叫人畏惧的,纵然是深恨之人,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透了,畅快不过一阵,避无可避地觉出空落落的悲凉。
纵然一身罪孽,到底还是在太后位上,宫中一日未发明旨,一日就得以太后之仪对待。消息应当已经传开来,两人在城楼上站了一阵儿,便见城里有官员并宫中内侍前来料理,好歹将人抬上灵柩,又徐徐往城中去。
动乱平息,停摆了一天一夜的上京城很快恢复了生机。千百年江山更迭,多少风流人物来了又去,而上京城永远伫立,冷眼看着它的过客,早就波澜不惊。
齐王忙完了剩下的事,依言携千扬回到金明池。从东门进,问官家是否在行宫,内侍却往南边儿比了个手势,“娘娘您瞧,官家早就登楼远眺,就等着您回来呐。”
千扬转头望,可不是嘛,十余丈高的宝津楼最高处,临池一面伸出露台,赫然见得一人登高凭栏,广袖翻飞。
千扬倒是一怔。金明池东接上京西边城垣,打从这儿朝南眺,德胜门遥遥在望。宝津楼地势高,南边儿又是一片开阔旷野,若留心,大约是能瞧见德胜门上动静的。
所以适才太后从城楼坠下......官家也亲眼看见了吗?
心中惴惴,一路登楼,终于看见周延邺。千扬出声唤了声官家,朝他走去,他也缓缓迎上来,到了跟前站定,千扬才看清他眼中蓄满泪花儿。
二十出头的少年天子,原该是天底下第一得意人儿,一别三两日,竟全不复那意气风发的精神头。大约也因为伤不轻吧,脸上没一点儿血色,衣冠倒还端整,只是眉眼间紧锁着颓丧,倒真像过着拘禁的苦日子。
他几乎贪婪地凝视她,喉头一动,启唇欲言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半晌才牵一牵嘴角,轻声道:“朕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不是怕她死了,而是觉得她会撇下他远走天涯。千扬听得明白,勉强笑了笑,往他肩头打量,“您的伤怎么样?眼下还疼么?”
官家满不在乎,“死不了。”还欲说什么,眼梢一瞥却顿住了。潘居良在露台外停住脚,呵着腰道齐王殿下求见。
千扬看得清楚,官家眼底霎时腾起精利的锋芒,一闪而过后冷冷哼了声,“朕暂且不得闲,就叫他在里头候着。”
千扬知道他心中火气正盛,再劝也是火上浇油,并不言声。官家打发人出去,再转过眼来瞧她,适才的颓丧气倒一扫而空。
能叫愤怒提起精气神儿,说明人还没垮。千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口气尽量松快,“您还伤着,没事儿别在外头吹冷风,咱们上楼里去说话吧。”
官家闻言,脸色立时阴沉,“你在替齐王说话?”这一起头,便收不住了,压了几日的心绪索性统统发作出来,“昭仪在齐王府住得可逍遥?也是,齐王府原是敬宗时巨贪徐仲台的府邸——徐仲台什么人?正经古往今来第一贪官,明宗皇帝入京后一抄家,生生抄出了国朝十三年税银,私邸该何其奢华!皇宫算什么?朝云殿同他齐王府一比,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这才是意料之中的反应,千扬瞥了他一眼,回过身往栏杆边上走。露台上摆着张圆桌,周围一溜石墩子,千扬挑了张坐下,抱臂静静看着官家发火。
“你什么意思?”官家跟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为何不答朕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