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方疏只是低下头,随便夹了两块青菜放入口中,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洛宁,就以此来逃避。洛宁的话真假已经不重要了,自己的身份被怀疑,已成定局。
夹了一片肉放到方疏的碗中,洛宁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又绕回了姑娘家的胭脂水粉上。他不懂这些,见方疏心思不在这里,也就未再追问,想着明日去问店家便是。
口中所说之事不假,洛宁也不过告知方疏,别让姑娘傻傻地等着自己。当然他大可以随便扯一个理由,却也还是尽可能明确地说明了原因,不然方疏回去不好交差。
洛宁是刺客,获取情报自然不是难事,国公府严格训练出来的高手,做事最为小心谨慎。先前小混混调戏方疏,他便看出了方疏是有武功在身的,也亲自调查过。
对方布局缜密,根本查不出方疏的真实身份,他本该果断地斩断这一切,可看着方疏清澈的双眸,那是洛宁人生中仅有的光亮。
在不知何时就会丧命的短暂人生中,能遇到心仪的姑娘,对洛宁来说,便是天大的恩惠了。方疏也是心中有他的吧,两个身不由己之人,在同命运做微不足道的抗争。其实从杀掉国公府刺客的那日起,他就无法回头了。
洛宁已经是国公府的叛徒,坚如磐石的内心软化的那一刻,他决定保住方疏。
“我见你今日气色不好,不如早些回去吧。”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洛宁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气氛,“明日我还在那棵树下等你,我们去买胭脂水粉。”
方疏抬起头看向洛宁,最终还是露出一个笑容,轻声回应道,“好。”她本就吃得不多,心中有事更是没食欲,把碗中的肉吃了,便放下了筷子。
菜馆位于向阳的位置,这个时节最是阳光充沛,阳光从二楼窗子照射进来,整个楼层都是明亮的。唯有他们所处的座位,关上的窗子隔绝了光芒。
转过头看向隔壁座位的阳光,方疏一直都不喜欢灼热的感觉,却唯有此刻心向光明。
洛宁把百合酥放进竹篮中,结了账后,两人走出了菜馆。他打开折扇,给方疏扇风,“在街上转转吗?”
把竹篮挎在手臂上,方疏点了点头,迈步跟在洛宁身旁,洛宁的步伐缓慢,像是特意跟随她的节奏。街上行人并不多,她看向洛宁垂在身侧的衣袖,抬起手犹豫着,还是抓住了。
衣袖被抓出几道褶皱,在布料上显得很是不协调,方疏松开了手,盯着衣袖有些出神。这时洛宁的手伸了过来,她抬起头,便对上了带着笑意的双眸。
方疏回握住了洛宁的手,两人掌心灼热,是来自于心底的温度。唇角微微上扬,她暂且搁置了那些烦闷忧虑,享受这偷来的片刻安宁。
长安街再长,也终归是有尽头的,在街角路口处,牵在一起的手还是放开了。掌心出了一层薄汗,有些黏腻,微风吹过,余下一片清凉。
目光向四周看去,洛宁浅笑着,伸出手指在方疏的眉心处轻点了一下。无论方疏是何种身份,也是姑娘家,他不敢太过失礼。手掌触碰到她头上的发簪,他送出去的物品,被当作珍宝每日戴着。
“明日我来找你。”似是不放心,洛宁又说了一遍,见方疏点头后,才转身离开。
直到洛宁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方疏才收回目光,转身向茅草屋的方向走去。阳光晒得脸颊发红,她也没觉得热,感受到的,只有从下而上漫上来的刺骨冰冷。
推开茅草屋的木门,把竹篮放在了桌子上,方疏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思绪飘回了两人第一次相遇。挎着竹篮在茶楼里卖菜的姑娘,和坐在门边的男子,想到这,她不禁摇头轻笑出声。
九月的夜晚来得比夏日要早,屋内逐渐阴沉,再到漆黑一片。方疏起身点燃了烛火,火苗跳跃着,驱散了部分黑暗。
打了一盆清水,把手帕沾湿,一点点抹掉了脸上的伪装。铜镜中没有疤痕的面庞,美得不可方物。她看得有些失神,那样可怖的模样,洛宁竟也会喜欢。
方疏很想给洛宁看她原本的容貌,那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又怕告示栏上风吹日晒下发黄的画像,会让洛宁认出,她与周佐元有过纠缠交集。
孑然一身时,杀伐果决从不把生命当回事,如今有了人世间的牵绊,方疏突然很想活下去。她曾经耻笑那些被情爱捆住脚步的人,可到了自己,竟也甘愿共沉沦。
院内响起了两次树干敲击声,那是淮牧发出的信号,方疏走到门边,伸手打开了木门。
淮牧从树上跳下,走到方疏面前,他脸上围着面纱,看不清表情,“我稍后会去向大人复命,先来问过你这边的任务进展。”
“有情报。”方疏只说了三个字,就没了后续,她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秋节将至,月亮都比先前圆润了许多。可她没有赏月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挥之不散的凄凉,“过两日是国公府老夫人寿辰,洛宁会在国公府待命,届时有诸多官员前去庆贺,或许会有情况。”
把话逐字逐句地记下来,淮牧也随着方疏的目光看向天空,只是一瞬,他便收回了目光。看向方疏时,语气有了些许软化,“我会把此事禀报给大人,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已有五年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选择活下去。”
说完,淮牧一跃消失于夜色中,他同样也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改变不了结局。
后退两步回了茅草屋,方疏快速地关上门,落了锁。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离,她倚靠着木门,身体向下滑,坐在了地上。
选择把情报交予淮牧,是因为她太想迎来明日的阳光,洛宁会在那棵树下等她,一起去胭脂水粉铺的约定,她无法舍弃。
可情报一旦禀报给大人,与洛宁之间也就没有任何可能了,方疏叹了口气,她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爱的。手上沾满了无数冤魂的鲜血,又怎能此生圆满。
方疏从未怀疑过情报的真伪,她信洛宁不会骗她,看尽了人性贪欲的人,这一次,选择相信那目光相接时彼此眼中的深情。
或许国公府会念及洛宁的功劳,网开一面,可她永远也逃不开大人的牢笼,踏进了那道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斩断的便是自由。被人操控的棋子,有了逆反之心。
翌日清晨,方疏早早起身,坐在铜镜前描绘脸上的疤痕,这道疤痕跟了她几个月,闭上眼都不会画错。
拿出一件藕色长裙,这是茅草屋里能找出来的,最为明快艳丽的颜色。
木梳从长发中滑过,几缕青丝挽成发髻,用发簪固定住。首饰匣中只有两对耳环,其中一对掉了一颗珠子,不能再用了。
梳妆打扮过后,方疏推开了木门,阳光照射进来,把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拿竹篮,像其他姑娘那般在街上游玩,一直是她奢望又羡慕之事。
在茅草屋不远处的树下,洛宁正站在那,手中拿了刚出锅的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方疏笑着挥了挥手,走到了洛宁面前,接过喂到嘴边的包子,咬了一小口。这个时辰,街上的行人不算少了,洛宁在她身旁护着,以免被其他人撞到。
两人一同进了胭脂水粉铺,外界的嘈杂纷扰他们都不想去理会了,手中紧紧抓住的是不知何时就会流失的安宁。
中秋节将至,这一个月宫内不太平,皇后就想设宫宴庆贺佳节,也可沾沾福气。请柬送到了各个府上,上面的字迹倒是熟悉得很,全部出自淳王之手。
皇后这些时日日夜操劳,李律是心疼的,但皇后向来要强,他也没说劝慰的话,只是让执征,将下了朝会慢悠悠准备回府的淳王,请去了光华殿。
本以为有何要紧之事,李念还加快了步伐,只是这一进正殿,就看到摆放好的笔墨纸砚。他一面唇角带笑的谢主隆恩,一面研墨时,用力到手背青筋凸起。
淳王做事随性,在陛下那里欠下的罪责,怕是一页纸都写不下。他本以为事情过去了,这责罚也就逃掉了,谁知道陛下竟如此记仇,都给他攒着呢,慢慢偿还。
“这先前也未曾送过请柬。”心中有愧,李念也不敢说给李律听,只是小声地念了一句。拿起毛笔,他工工整整地一笔一划写着,不禁想起了,幼时被父皇盯着抄录文章的可怕回忆。
平日里习字也没觉得累,或许是写的都是相同的内容,李念越发觉得胳膊酸手疼。新的一张请柬还差最后两个字写完,他手一滑,字也就跟着歪歪扭扭。
“嗯...”放下毛笔,李念拿起请柬看了几遍,自己辛苦的劳动成果,作废了属实可惜。他抬起头看向李律,见李律也在看他,就毫不犹豫地把请柬扔在了一旁,“臣这就重写。”
李律合上手中看完的奏折,唤来了在门口守卫的执征,“替淳王研墨。”
“谢陛下。”李念说的有些咬牙切齿,在又写完一张请柬后,干脆把毛笔一放,坐在座椅上喝茶。反正债也还不清了,他不在乎再多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