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松善好不容易对裴赴远消退的恐惧终于又登上后背,瞬间噤若寒蝉。一旁的丫鬟也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她们平日里就没什么机会接触世子和他跟前伺候的人,更别提见过一向温润清贵的世子陡然发狠的模样。看温玖这架势,显然是明白了他的话并非恐吓,而是事实。
见松善消停了,温玖才对屋内人等和颜道,“辛夷居的那位黛娘子,是位性情纯良和善的人,干不出耍心机的事儿。西郊别院儿那个小丫鬟的死,更与她无关,她也不知道人已经命陨。不管你们信不信,人家既是世子爷请进门,你们都需尊她,敬她。有些事儿,以后更不许再提起。知道了吗?”
惜命要紧,大家齐齐颔首说“是。”
窗外一池残荷,黄昏溶溶于水面,映得枯叶皎皎。裴赴远坐在小沧海书斋内处理脉络峰送来的信函。温玖绕过缦回廊腰,从外头小跑进来,“世子,房鸿渡房大人托人来传话,邀您今晚去繁台聚一聚。说是一年一度的花魁大会今晚召开,外头热闹着呢。”
“你帮我拒了吧。”裴赴远淡淡应着,眸落在白纸黑字上,并没抬头。他惦念着住在隔壁的那位,有空闲的话自然更愿意留在府上。估摸着时间,她也该午睡醒了吧。
意料之内。温玖窃笑,早料想到自家主子会干脆拒绝,他跑来传话也无非走个过场。“好勒,我这就去回禀一声,房大人跟前的朱三儿还在外头等着呢。”
温玖正要离开,掀起门帏,却见穿着一袭苇色百迭裙的黛云软站在外头。他喜道,“黛姑娘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家大人。”黛云软有烦愁萦绕心头,此刻微笑时,人淡如菊的气质也不经意流露出了一丝丝清苦。
桌案上的裴赴远听到外头是黛云软的声音,终于从一堆信函中抬睑,起身去迎她。温玖识趣儿,也不打搅二位,躬身告退,忙不迭去给房鸿渡派来的小厮回话。
“今日忙完公务回府,听说你午睡了,就没去扰你。给你带回来的点心,吃了吗?”
黛云软没什么胃口,但不忍他一番好意扑空,温言道,“宫廷山药泥花糕还没有尝,样子过于精美,连花瓣儿的纹路都雕刻的栩栩如生,实在舍不得送进嘴里。不过,那糯米团子也真是别出心裁,看着平平无奇,一口咬下去,里头竟是红豆流心的馅儿,辅以桂花点缀,唇齿间又多增了几分清香。”
“是吗?你喜欢就好,不必舍不得,只要你想,天天都有的吃。我平日里鲜少吃甜点,只听人说御膳房有位糕点师傅做点心很讨太后娘娘和各宫妃嫔们喜爱,所以就托人请他做了许多,带给你尝尝。”
说罢,裴赴远又领着黛云软参观起了书斋。依佳人往素里的性子,看到如此书山卷海,情绪早该惊喜明媚起来了。然此刻,却依旧淡淡的,兴味索然。
“娘子你怎么了?可是还在为那桩案子烦忧?”裴赴远轻声试探,只希望她不是对陆骞牵肠挂肚就好。
其实,他早已为她筹划起了脱身之计。在裴赴远看来,无论定北侯如今表现得如何深明大义,都不可信。毕竟王知彦的直接死因是因为提黛云软挡了一箭。裴赴远深谙王勖喜欢拉人陪葬的性格,自然明白黛云软就算查清案件后回去也是凶多吉少。还不如设计让黛云软假死,金蝉脱壳。
黛云软朝裴赴远苦笑了下,没有回话,而是转身接着打量起了屋内的陈设。若问她有何心事儿?王知彦之死悬而未决、陆骞遇害生死不明只是其一;这几日真正令她感到困惑和憋气的,是对裴赴远真实身份的猜测。如此纷扰心神,自然提不起劲儿。
若说他只是个七八品的小京官儿,这看似低调却难掩豪奢的裴府,也未免太不符合他的身份了。黛云软通过连日来无意有意的观察,早察觉出了端倪。裴府上到厅院儿装饰,下到丫鬟吃穿,各处都有讲究。那些个随处可见的古董字画,片羽吉光,比她在戴鲁文府上看的还精贵。
终于,她启齿道,“方才奴家听温玖唤你世子......郎君既有意隐瞒,我原也不想问的。但心中始终有一个疙瘩,不吐不快,郎君可是怕我知你身份了,会赖上你?”
短暂的默然后,他的声音在黛云软身后慢慢响起,“我如今,巴不得你会赖上我。”
黛云软听了有些脸红,但仍强装淡定,继续说道,“裴府奴仆之多,宅邸之大,令我咂舌。裴郎君既带我来了,就应该早有预料,奴家迟早会察觉不对的,一个扬州来的小官儿,在寸土寸金的帝京,如何能住得起贵族云集的乌衣巷大宅?养得起这百来口天天张嘴吃饭的仆人?”
将积淤在心底的疑问一股脑倾吐出来后,黛云软仍有些闷躁。既是生气,又是难过。气他总是刻意隐瞒,难过他大概是把自己当做贪慕虚荣挟恩图报的女人了,不然何不对她大大方方的袒露?
日影消长。
“你说的对,我既带你到裴府来,那便早做了向你开诚布公的打算。你聪慧灵秀,善察秋毫,我以前对你的一些不得已的隐瞒,很快就会不攻自破。”裴赴远叹了口气,走到黛云软跟前,“若说最初在甘州,确实是因为初识阶段,还未敢全然信任。那时我遇刺落难,弱如扶病,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才不得以对娘子撒了谎。”
“那后来在帝京相遇呢?”
“我怕你会离我而去。”
卓异华胄的世子卸平时高不可攀的模样,隐隐露出了患得患失的一面,“你若知道我是谁,那很快就会听说我身上还有婚约,说不定紧接着还会感到门当户对、望衡对宇带来的压迫和委屈。而且,依娘子你的性子,你还会委身于我吗?”
他倒是真的了解她。确实,上次在西郊别院儿,她离开的主要原因,除了不愿意牵累他,还有一部分理由就是因为得知他有婚事在身。
裴赴远坦言道,“我长居帝京,虽自认为不算个什么人物,但无奈这一层世子身份总是惹来颇多关注。帝京人多眼杂,我的一举一动,很快就能被有心人悉知。之前委屈你住在京郊,也有这方面顾虑。”
其实纳妾也好,养外室也好,对于贵族富户来讲,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裴赴远只是不太愿让英国公府和扬州那边知道。毕竟之前因为不舍得她,在偏远荒凉的甘州流连了两三个月都不愿回京,若非外祖父范修亲自休书说皇帝病危,他恐怕还要再待个一年半载,把生米煮成熟饭也说不准。
反正,英国公范修对此颇有微词。在范修看来,自己的嫡孙儿裴赴远从来都不是被美色误事儿的人。故而现在,对黛云软的看法十分不妙。
“那你为何现在又不选择继续隐瞒了呢?以你的能力,若想继续诓我,随便在帝京找个不大不小的宅子,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你说呢?”裴赴远终于疏朗眉目,朝清丽佳人被有深意地笑了,“你说我为何不愿意再诓你?”
“我不知道。”黛云软被他如此暧昧的眼神盯着,脸烫的不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其实她真的是不知道吗?男女之间,眼神拉丝缠绕,有些话心照不宣,不言自明。
裴赴远收敛笑容,晓以正色,“云软,我不可能瞒你一辈子。而我,想跟你拥有一辈子。”
上次她不告而别后,他才意识到思之如狂,百念皆灰的滋味。如今失而复得,自然更珍重和爱惜这份情谊了。
这是他头一次唤她的名字,而不是一声声止于礼的“黛娘子”。
他前所未有的认真,令黛云软内心触动,水眸微颤。她不禁道,“我真名叫柔嘉,你以后可以叫我柔嘉。”
“黛柔嘉?”他轻声反复着她的名字,连齿床发音碰撞时都格外温柔。
裴赴远行了郑重的拱手礼,“在下裴赴远,字抑弦,家住扬州,父亲乃扬州广陵王,母亲是英国公家的独女范傲霜。幸会了,黛柔嘉小娘子。”
黛云软朝他“嗯”了一声,忽然噗嗤一笑,“奴家有些饿了,突然来胃口了。我去辛夷居把宫廷糕点端过来,郎君与我一起尝尝?”
裴赴远一把拉住她,“以后,叫我抑弦。”
“这是你的字...我可以叫吗?咱们曜朝人大多重男轻女,女子是不可以对男人直呼其字的。”
“可你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抬头看对方温和而英俊的脸上眉眼弯弯,少女的芳心不知不觉间就被攫取了去。
裴赴远笑道,“别去辛夷居拿点心了,点心多放两天也无碍。我带你去外头吃些更新鲜的。”
黛云软温婉顺从的点了点头,任他牵着出门。走到一半,想起什么了,忽的请求道,“裴郎君,咱们既然要出去,你可否带我去花魁大会看看?我这就去换身男装,绝不惹人注意。”
“当然可以。”裴赴远好奇问,“不过,柔嘉怎么会对花魁大会感兴趣呢?”
她犹豫了一下,扬起脸颊笑道,“自然是因为花魁大会现场美女如云,想要一饱眼福啊......难道那裴郎君对此就没有半分兴趣吗?”
其实黛云软只是想趁此机会再观察观察燕笼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