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黛云软换好男装,迈出世子府大门,见裴赴远早已备好马车等候,便快步盈盈地朝他身边去。裴赴远搭了把手,把她送上了车。纵使马车内宽敞,但到底是密闭幽暗的,黛云软有些忸怩的不敢去看他。
然,他的眼神却总是黏在她的身上。
“为何总是不敢看我?”裴赴远明知故问。
“没有啊...”她故作落落大方。
他偏偏不依不饶,“是啊,娘子替我拔箭换药的时候,什么没见过,有什么不敢看的。”
“你!”黛云软瞬间涨红了脸。平日里谦谦守礼的清贵公子调戏起人来竟然那么坏。
马车一路从内城雀静尊肃的乌衣巷驶向了人语马嘶、欢腾繁闹的坊市,最后在城中最大的酒楼繁台门口停了下来。日落月升,华灯初上。掌柜的手疾眼快,惯会看人下菜,见门口站着的是广陵王世子,不敢怠慢,忙上前恭迎,“世子爷可是好久没来咱们繁台了。今儿个可是跟房少卿大人们约好了来看花魁大会的?您啊可来早了,花魁大会还没开始呢,房大人他们也还没到。我这就先带您去二楼正中间的上宾席。”
裴赴远摆摆手,“不必了。你给我挑个雅间,视野要好,能看清花魁选拔。还有,今日本王不愿被打搅,切记不可对人道今儿我也在这儿。”
今天乃一年一度的花魁大会,繁台的位子半个月前就被定光了。裴赴远是临时起意才来的,虽然没有提前预订,但掌柜的仍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得嘞,您放心。”
店家奉上西域运来的葡萄美酒,黛云软是头一次喝,觉得新奇。拥有红宝石般的色泽和美妙绵长的口感也就罢了,最可喜的是酒劲儿老少皆宜,连她这样鲜少喝酒的人都能承受得住。见她喜欢,裴赴远默默记在心上,打算吩咐温玖回去前买个两坛。
两人才坐下不久,楼下的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没过一会儿,房门猛然被敲响了。裴赴远出言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后,把门的温玖才推门而入,身侧还跟着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婢女。温玖十分歉然和为难,“世子,方才这姑娘非要求见,小的不允,她作势要走,没承想忽然杀了个回马枪,小的一时没拦住,这才让她敲响了门。”
裴赴远俊脸一沉,碍于心尖儿上的小娘子还在跟前,不好发作,只平淡问,“你是何人?有何事?”
“奴婢...是燕笼月燕娘子跟前伺候的茹儿。方才咱们家燕娘子打大老远就瞧见了世子爷您府上的车辇停在了繁台旁,猜测是您来了。娘子托我捎句话给您,若今夜她能梅开二度,连任花魁,希望世子能赏个脸,留下来与她共饮一杯。”
裴赴远下意识地看了眼黛云软的反应,佳人显然已经误会了,只听她酸溜溜地说道,“裴郎君真是好福气啊。”
裴赴远无奈摇了摇头,又看向那丫鬟,“我与你家主子从前并无私交,她忽然相邀,本王颇感意外,但恐怕要辜负她的盛情了。麻烦你去回了她,本王今夜来繁台是为了给更重要、更尊贵的人作陪的,抽不开身。”
丫鬟闻言,不由多看了眼裴赴远身旁的玉面小生,心道这京城除了皇帝和几个宗室王爷,还能有比王世子身份地位更高的人吗?不过被拒后她也不好多留,福了福身便自觉告退了。
回到燕笼月跟前,茹儿将裴赴远的话一字不落,如实相告。说罢,还不忘悄悄打量对方的脸色。很好,竟然表情无虞。丫鬟心叹道,不愧是愿君多采撷馆儿里久盛不衰的头牌,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要知道燕笼月备受多少士大夫追捧,平日里只有眼界甚高的她享有见或不见的权利,哪里有人拒绝过这位花魁娘子主动示好?
不过,那位世子爷到底不是一般人,帝京虽然住着不少天潢贵胄,但在世家子弟中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有战功傍身的,却没有几个。而且,偏偏人家还生得玉树临风,姿貌甚伟。为人端正济楚,更没听说过有什么招花惹草的幺蛾子。茹儿如是想着,倒觉得是自家娘子痴心妄想了,长期被欢场里逢场作戏的男人蜜语甜言地奉承着,还真就忘了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说到底,还不过没入贱籍的下九流。
燕笼月表面没有异样,内心却有股失落盘萦。虽然料想过会被婉拒,但真切发生了,还是不免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怀疑。当然,她也不会留意到现在自己被丫鬟偷偷鄙视了一番。
“裴世子说的那位更尊贵、更重要的人物,长什么样?”房内对镜梳妆的燕笼月忽然问。
一提到那位玉面公子,丫鬟便止不住眼睛一亮,“是位少年郎君,年纪看起来比裴世子还要小,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生得那叫一个俊美无双啊。”
“哦?俊美无双?可是能比肩柳生绵跟楼残雪那样的?”燕笼月不禁好奇起来,那非富则贵到能让裴赴远都打横作陪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茹儿点头如捣蒜,“奴婢托娘子您的福,在一些宴席上侍奉时,曾有幸一睹柳郎君、楼郎君的真容。今日裴世子身边那位贵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美得像是个女人。”
这下燕笼月就更糊涂了。要说帝京的达官贵人,她接触过不少。如果有如此玉叶金柯的身份,且还跟楼、柳二人容貌不相上下,早该声名赫奕了。
“好啦娘子,别多想了。今晚还要几轮才艺要上呢。咱们先换好装,再排演几次霓裳羽衣舞吧?”茹儿上前拿起牡丹花簪,替燕笼月别在发髻间。不管怎么说,她作为奴仆,跟燕笼月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只要燕笼月继续当她风光无限的花魁娘子,自己也能跟着过得滋润些。
今夜整个帝京排得上名号的乐坊青楼都亮出了王牌,既有风头正盛的名妓,也有十五六岁的妙龄新人。娇艳花朵儿们似流水般登台献艺,繁台内外围满了人,时不时响起如潮的掌声和看客的叫好声。
黛云软倚在窗台上,时而单手托腮,时而扭头问一旁的裴赴远关于燕笼月的事儿。男人只以为她是吃了醋才总是格外好奇这个花魁,不但不觉得烦,反而很享受。
“奴家听说那位燕娘子颇有才名,去年好像还出了一本文集,叫什么《偃月选集》,郎君可知道?”
说了让她叫自己抑弦,这小娘子怎么就是不改口呢。
“我平时不大关注这些。”裴赴远实话实说。想了想,又延展道,“怎么?柔嘉,你是喜欢那本什么《偃月选集》吗?我这就让温玖去给你买。”
“不必麻烦温玖小哥了。”黛云软忙摇了摇头,“奴家只是觉得乐工舞伎生在花衢柳陌间,能有机会识字读书已是万幸。就算做出文章,也大多属辞浮糜。那位燕娘子如此年轻就能著章出书,并且以清新婉约的词风著称,真想知道她师出何方啊...”
她暗暗咬了咬唇,越说越觉得讽刺。
忽然间,繁台四面掌声迭起,前所未有的热烈。黛云软闻声俯视,原来是上一任的花魁娘子来守擂台了。有个现场即兴的环节,燕笼月先是冥思沉吟,再是从容提笔,作了一首七言歌行体的悲秋之作,然后由主持大会儿的名士方啸生替她朗声念了出来。
燕笼月享受着台下文士雅客的倾慕,一口一句“小女不才”,甚是谦虚。可是那一声声大声诵读的字句却让黛云软秀眉一拧,神色大变。
这分明是她母亲袁蓁蓁生前在嘉兴小园作的仿初唐风神的《祭花茔》,哪里是燕笼月即兴发挥的?
裴赴远是为了黛云软才来繁台,自始至终只关注着她,此刻当然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佳人紧盯着那戏台中央的燕笼月时,向来娴静的气质上集聚了一层愠怒之意,身体也止不住生气地颤抖。
裴赴远伸手拍了拍佳人薄削的后背,关切道,“柔嘉,你怎么了?”
“这是亡母之作,她们刚刚念的...是我母亲在被抄家前于嘉兴写的《祭花茔》。”
抄家?!
少女终于绷不住了,情绪异常,话语里是无助的哭腔。裴赴远心疼不已,闭好门窗,将她扶倒软榻上,给她斟了一杯清水又继续抚拍她的背,让她把气捋直了,“你慢慢说,别急。”
“我...实不相瞒...”黛云软犹豫再三,终于对裴赴远袒露道,“我乃天佑二年时任嘉兴刺史的官员黛庆平的女儿,黛柔嘉。我母亲叫袁蓁蓁,刚才那燕红写的就是我母亲的遗作。六年前我父亲获罪,全家被抄斩,我与母亲被家中忠仆所救,一路逃亡到了西北边陲之地。母亲生平与父亲琴瑟和谐,酷爱写诗弄词,那些诗稿文章本该被官兵没收......不知怎的,竟都落到了燕红手上,成为了她欺世盗名,邀名射利的工具.......”
回忆起这些年来坎坷不公的身世,亲友陆续凋零的境遇,美人抽泣着,一双红通通的水眸荡溢一波又一波的泪潮。听完黛云软的自述,寸心如割、感同身受的裴赴远也终于落实了自己曾经在甘州的猜测——文化荒芜的山野粗地哪里孕育得出她这样意气娴雅,芳兰竟体的淑女?
不忍心爱之人难过,裴赴远势要追究个所以然来。他矛指罪魁祸首,“方才你说那燕笼月原是你家的婢子?”
裴赴远虽出生上流,礼仪教养一绝,可骨子里对勾栏瓦舍里的营生到底是轻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