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井底引银瓶(4) - 旧故春深 - 是辞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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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井底引银瓶(4)

敞开的门像在迎客一般,虽然这客并非是姜肇鸿想见的。西府的汽车消失在登瀛楼门口时,男人上了楼,驻足在姜肇鸿的包厢前。

姜肇鸿听到了脚步声,回头看过去,眼中闪过瞬间的错愕。虽说他认为傅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孟月泠,但凡事都有超乎预料的可能:“他竟把这件事告知于你了?”

孟月泠否定:“未曾。”

姜肇鸿便明白是他自己跟过来的了,幽幽说道:“你这次倒没捧着那破匣子来了。”

孟月泠说:“带与不带,在您眼里并无差别。”

他尊称一声“您”,虽然语气冷漠,但态度姑且算得上谦卑。姜肇鸿未准允他入内,他便没抬脚踏足,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儿。

姜肇鸿问:“这么说你今日来,还是为了那件事情?”

孟月泠说:“晚辈知道姜先生不愿意听到肯定的答复,可事实确实如此。”

姜肇鸿比了个叫停的手势,背着他缓慢地饮了几口茶,孟月泠耐心等待他开口,仍旧伫立在门外。

姜肇鸿舒了一口气,才说道:“让我数数,这是你第几次来求我……”

第一次是去年孟月泠刚来天津那会儿,他给姜肇鸿递了帖子,姜肇鸿倒是好奇他找自己干什么,但没允准他进姜家的门儿,而是约在了商会里。

他当时捧着个檀香匣子,一看就是老物件儿了,老虽老,却不值几个钱。里面装的是他的家底,这么些年唱戏娱人,他确实攒下来了不少钱,还不是一般有钱。姜肇鸿听说过,上海“金九银十”的时候,戏院给他开出上万月银的高价。他为人也没什么不良的癖好,家底丰厚,算得上富甲一方。

当时他向姜肇鸿表达对佩芷的决心,虽说两人先私下定了情,可他为人保守,就算是自由恋爱,也想先把亲给求了,这样姜肇鸿才能放心佩芷与他。

殊不知那一匣子的地契存票压根儿入不了姜肇鸿的眼,看都没看就让他回去了,只道他们年轻人尚未定性,那时姜肇鸿扮的是体贴宽纵、撒手不管的父亲,孟月泠确实天真过,以为姜肇鸿是肯给他个机会的。

第二次则是今年的一月末,春节刚过,他觉着是个合适的良辰,买了节礼登门造访,打算借拜年的顺当再次求亲。

那次便打破了孟月泠的幻想,他们短暂地会面,姜肇鸿对佩芷最后的宽纵即将到了极限,亦向孟月泠陈明他不可能付得起的条件。孟月泠自知一时难以做到,但肯把所有的积蓄送予姜肇鸿,亦愿立字据承诺今后所有收入尽交姜肇鸿之手,甚至肯重新开始唱堂会……

他从未那样竭力讨好过一个人,甚至在今后无数的日夜里憎恶自己的摇尾乞怜与卑躬屈膝,可却仍没能得到姜肇鸿的丝毫怜悯。

等他出了姜府还没走远,他送的节礼便被门房丢了出来,像是生怕佩芷看到他亲笔写的礼单与署名一般。

他心想其实姜肇鸿根本不必如此谨慎,他是没什么脸面跟佩芷说这些的。那时只觉得前路艰难,但他亦会硬着头皮走下去,因为佩芷还在那儿等着他。

如今姜肇鸿把目标放在了傅棠身上,孟月泠才发觉他的野心有多大。孟月泠理解,一个是满清贵胄,一个是下等戏子,姜肇鸿如是选择没错。

只是他想着,到底是人,是人便有情,姜肇鸿也是宠爱佩芷的,总应该还讲点道理。

孟月泠说:“姜先生,虽然您看不上我的那点儿微薄田产,但我可以保证,此生绝不会让佩芷受苦。”

姜肇鸿嘲笑:“你不觉得这要求太低了些?你既知道她在闺中过的什么日子,凭什么嫁给你之后,这水平还降了大半截儿。”

对此孟月泠确实无言以对,他甚至没有勇气开口说他与佩芷的那么点儿无用的真情——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真情不过是嘴上空谈。

姜肇鸿见他有些被问住了的样子,才大发慈悲地叫他:“你进来,坐下罢,把门带上。”

孟月泠照做,就坐在傅棠刚坐过的位置上。

姜肇鸿目光变得悠远,沉声说道:“我一直叫你一声‘小孟老板’,并非故意折辱你。我捧过你爹,我的女儿又捧你,我们姜家人倒是就迷上你孟家的戏了。天津卫是块宝地,九河下稍,逢水生财。你爹还唱的时候,爱往天津跑,我亦欢迎你常来。”

孟月泠默默地听着,知道他不止是在聊往事。

姜肇鸿继续说:“你爹的戏太好了,所以他不唱了之后,我便不进戏园子听戏了。说到这个,我到现在还没停过你的戏,可惜了。”

孟月泠谦恭地说:“您肯赏脸,晚辈愿亲自登门请您到凤鸣茶园去看一场,您想听什么戏码知会一声就成。”

姜肇鸿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在耀滕那儿听你清唱过几段,跟桂侬的腔调倒是全然不同。”

孟月泠点头:“我未走父亲的路,自己改了唱法。”

姜肇鸿兀自添了盏茶:“你倒是个有主意的。像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知道这个道理,踩着前人的脚印走,就只能捡人剩下的,可自古能者圣贤哪个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你能唱到如今的名声,必然不是仅仅靠着孟桂侬之子的身份得来的,我并非是眼红你的同行,承认你有这个本事。”

孟月泠心知肚明,他绝不会无端端地夸赞自己,面上还是道谢:“多谢姜先生赞许。”

姜肇鸿说:“你很好,相貌英俊、戏艺精湛、名动全国,亦有担当抱负,还能屈能伸,将来必有大作为。到那时候,你想找什么样的姑娘,都是信手拈来的,也一定会遇到个像如今喜欢佩芷这么喜欢的……”

孟月泠明知无礼,还是要冒昧打断姜肇鸿:“姜先生,您此言差矣。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女子,却只有一个佩芷。”

姜肇鸿摇了摇头,不为他的无礼而恼怒,只是叹惋:“好好的一个少年人,可惜遇上了情字就不管不顾的了,你只是还没想开。”

孟月泠说:“若执迷不悟是错,我愿意这一生都错下去。”

姜肇鸿本想好言相劝,家里有一个的油盐不进便算了,如今眼前又一个。孟月泠与佩芷不同,孟月泠不是他的孩子,姜肇鸿缺乏耐心。

他收敛了笑容,也不想将这话题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了。尤其是孟月泠在他的眼里和傅棠也不一样,傅棠尚有谈的可能,孟月泠则是绝无可能。

姜肇鸿最后说:“小孟老板,你既不听劝,我也就不浪费这个口舌了。”

此言显然是在下逐客令,孟月泠亦不愿意多待,在这包厢里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煎熬的,起身便要走。

推开门之前,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到底年轻,平日里只是为人处事冷淡了些,但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亦有满心愤慨亟待发泄。

孟月泠转头看向姜肇鸿,语气略微渲染上了些激动:“我不懂,只要对方有钱,她姜佩芷便能像个物件一样被你随意脱手吗?你也并非看不上的我的家产,你只是看不起我戏子的身份。说句狂悖的话,放眼全国也再找不出比我戏好、比我卖座的,即便是成了梨园行里顶头的人物,高攀求娶一位姜四小姐,也不配?”

姜肇鸿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狞笑,他像是有些变态地发现孟月泠还是没沉住气到离开这间屋子,到底是年轻人,走投无路之下一定会怨怪。

他是最残忍的卫道者,冷漠地回应他:“生为戏子,一生下贱。你爹当年见到我,比你如今的腰板弯得深多了。如今你在这儿跟我愤慨,可你能改变这个世道?耿公馆的饭局你敢不去?我让你喝的酒你说得出口拒绝?我是一个父亲,我绝不能让我的女儿跟你沦为同类。男怕入错行,你已经错了。女怕嫁错郎,我不能让她再错,我要给她谋个好前程。”

孟月泠望着姜肇鸿的背影,他并未坐主位,座椅离门口不远,离孟月泠亦不远。他们之间的距离那样近,孟月泠却在心里觉得那么远。他顺道把佩芷也给带走了,孟月泠抓不住,只剩满腔的无力与荒凉作伴。

推开门的瞬间,姜肇鸿不清不楚的声音传进耳朵:“你呐,确实不配。”

孟月泠决然下楼,步下楼梯的时候掏出了帕子,狠狠地朝着嘴上揩了两下,拭掉了一抹淡红色的血迹,血迹来自唇腔内咬破的壁肉。

姜府之中,佩芷也不得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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