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风吹梦无踪(2)
正月十五还没过,丹桂社上下已经开始忙活起来了,全社上下一团喜气,尤其是孟月泠的归来让原本低靡的士气振作了不少,都等着开台当日唱响了名堂,今年一年定多赚不少钱。
正是期望太高太满便容易失望的道理,变动发生在开台的前两日,吉祥戏院的高老板邀孟月泠赴府谈事,实则不过是通知,天津的姜先生给他施了压,不准孟月泠登台。
姜肇鸿在天津根基庞大,按理说手不应该能伸到北平来,可到底是高老板得罪不得的人物,只能顺从。高老板大感惋惜,他何尝不想孟月泠在吉祥戏院复出,白花花的银票谁不想赚,可他没这个命。
孟月泠表现得十分镇定,丝毫不乱地跟高老板把丹桂社继续在吉祥戏院挂牌的事宜给落实了一番,最后保证自己不会出演,请高老板放心。
高老板挂着泪眼送孟月泠出府,孟月泠毫不怨怪他,亦不质问他的软弱。此世命苦,生逢乱世,这世道就不是给他们这些平凡百姓留活路的世道,总是要任人作弄的。
他一路走着回了金鱼胡同,站在家门外瞬间觉得失去了进门的勇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佩芷说这件事。
立在院墙外抽了不知多少支烟,嗓子都有些涩得发紧。想他过去他年少成名,十分自傲,虽不得不迁就位高权贵,但人人待他都恭敬三分,称一声“孟老板”,那时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能。
若他恋上的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门当户对,就不会有齐大非偶的这些麻烦,可他偏偏爱上的是天津卫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女儿,姜肇鸿只需动动口便能逼得他没了活路。
孟月泠把自己浸没在那股失败的情绪中无法自拔,隔着道墙还听得到佩芷的声音,她想必已经写完今日的稿子了,正在院子里跟葛妈妈闲话,葛妈妈许是正坐在石桌前做针线活。
佩芷近些日子偶尔到田府去看田文寿,和田文寿学了几段《乌盆记》。田文寿如今不演了,她说等她学会了要演给他看,全因为田文寿曾说他小时候喜欢看这出戏。
她给葛妈妈唱了起来,她刚学老生不久,唱腔尚有股雌音,像个过于斯文的男人,正唱“叹人生世间名利牵”,孟月泠听得一颗心拧成了藤一般,悲从中来。
许是烟抽了太多,他嗓子不舒服,咳了一声。
便听到佩芷不唱了,她像是能识别出他的咳嗽声,跟葛妈妈说道:“一定是静风回来了。”
他便赶紧丢了手里的烟,踩了两下脚边的烟头,状若如常地推门进了院子。
当晚他跟佩芷说了这件事,佩芷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倒是彻底放下了,并非放心,而是径直坠落到地底。
她早就担心过这些,眼看着离开台日越来越近,不想还真生了差错。
那晚她分外缄默,像是骤然失了所有的心气,有些归于死寂了。
等到两人上床准备就寝,孟月泠凑上去从背后环抱住她,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他在她耳边开口,声音低沉又温柔:“我可以再歇一阵,就当作沉淀自己。上次不是和你说,我想编一出新戏,《孽海记》写得就不好,这回我想自己写,但我文采没你好,可能需要你帮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佩芷闷闷开口:“你别安慰我了。”
孟月泠说:“是安慰你,但不是骗你,我真的这么想。”
佩芷突然翻了个身,面对面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要不我回天津找他谈谈,他对我赶尽杀绝无妨,不能连带你……”
孟月泠抚摸她的头:“我们是一体的,何谈连带。”
至于她说回天津找姜肇鸿,孟月泠并非阻止他们父女俩相见,可姜肇鸿一定不希望看到她是为了他才回去的,气氛定然剑拔弩张。
他娓娓地给她分析眼前的情况和他的想法,虽说如今他二人如同案上鱼肉,但鱼肉也有鱼肉的抗争方式,以柔克刚,而不是与刀俎硬碰硬。
佩芷沉吟了片刻,旋即在黑暗中吻上了他,孟月泠捧着她的头加深了这个吻。他是温柔的,可今夜的她却有些急躁,吻得重且汹涌,还在用手胡乱地扯他的扣子。
孟月泠心底里有些抗拒,仍旧任她解开了,佩芷随着心意向下游移,听到他痛苦又隐忍的闷哼。接着她埋在他的锁骨处不动了,孟月泠伸手抚上她挂着泪的脸颊,轻柔地用指腹擦拭着。
阒寂的房间内发出了她幽咽的哭声,孟月泠把她抱在怀里,细密的吻落在她的鬓角,掌心抚着她的肩的头,一通安抚。
她哭了许久,折腾到深夜,两人身心俱疲。后来他哄她睡觉,语气卑微地跟她说:“相信我,都会好的。也求你……不要离开我。”
佩芷没答他,像是睡着了,他不想把她吵醒,可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他心里空落落的,难以安眠。
纷扰的俗事像海河的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丝毫不让人喘息。
次日距离丹桂社开台只剩一天了,因孟月泠临时决定不能出演,不少人的戏码都要跟着改,他深感愧疚,亲自带着他们排了整日。
佩芷闲着无事出门逛了一圈,发现不论是街坊邻里还是路上遇到的人都偷偷打量她,有的还三两个凑在一起不知在叨咕些什么,直到回家葛妈妈递给她一份报纸,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人登报戏说她与孟月泠的感情始末,从孟月泠出走丹桂社迁居天津始,到如今携佩芷返回北平止。
实话说,上面写的整体脉络并非虚假,倒像是了解他们些的人写出来的,只是模糊了佩芷和佟璟元离婚、离婚后与孟月泠复合的时间点,言辞之间颇有讽刺佩芷水性杨花、孟月泠坏人婚姻之意。
再不过就是些“一马不跨双鞍,一女不配二夫”“聘则为妻奔为妾”的老调重弹,没什么新意。
佩芷看完就把报纸扔在那儿了,说了句“胡扯”,葛妈妈则把报纸掀了个面,她来家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佩芷和孟月泠的为人,显然是相信她们的。
傍晚孟月泠回家吃饭,看到了报纸上的那篇文章,署名是“珺竹居士”,他总觉得这名字熟悉,想了半晌才说:“像是吕梦荪用过的的笔名。”
“是他?”佩芷撂下了筷子,想到那个留着三撇胡子的矮瘦小老头,一股迂腐穷酸的学究味儿。
吕梦荪这个人,佩芷虽没跟他说过几句话,却有牵绊。
那年深春孟月泠到天津贴演新戏《孽海记》,新编版本便出自他手。结果佩芷在《津门戏报》大肆赞颂了一通孟月泠,贬故事情节仿造《桃花扇》的路子,毫无亮点。且个别细节上更是落入俗套,难逃窠臼,算是个失败的改编。
许是早在那时候吕梦荪就对她怀有积恨了。
后来孟月泠又来天津贴演连台本戏《红鬃烈马》,吕孟荪跟来了,一起来的还有给《孽海记》写唱词的林斯年。
当时有这么个插曲,佩芷看过孟月泠演的全本之后,发现了个问题,便直说了。《花园赠金》中,王宝钏梦到红星坠落,又见到薛平贵身有帝王之相,才让薛平贵前去彩楼参加招亲,显然是有野心、重权势的。这样的女子又怎可能苦守寒窑十八载矢志不移?
过去写故事的都是男人,所以给薛平贵安排了个帝王之相、天降祥瑞的设定,满足了男人们的自大,却忽略了王宝钏这一人物的前后矛盾。
孟月泠觉得有道理,他许是也受了男性思维的局限,过去还未曾察觉,经佩芷一说便醍醐灌顶,当即叫了吕孟荪和林斯年来改本子,决定删去薛平贵有帝王之相的设定,改成王宝钏梦遇红鸾星、一见钟情薛平贵,后面的故事便都合情合理了。
林斯年是个耳根软的,经佩芷一顿解释便同意了,当即修改了那段的唱词。吕梦荪见他这么快就“变节”,气得憋红了脸,当即拂袖而去。
佩芷一向不愿纵着这些老学究,他不改拉倒,她又不是不能改,于是直接动手改了戏纲,气得吕梦荪提前回了北平,之后便再没见过。
所谓“君子好名,便起欺人之念”,惹上了这种酸腐文人,写文章登报内涵她,倒也在意料之中。
佩芷又看了一眼报头,旋即丢了报纸,叹气道:“这便去年冬天没回复我的稿子的报社,想必也少不了这老头从中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