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秋水
湖水清澈透亮,湖底摇曳摆动的水草和穿梭其间的游鱼清晰可见。容嬿宁站在两步外的距离,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幅“绕岸车鸣水欲开,鱼儿相逐尚相欢”的自然泼墨,眸底流光婉转,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歆羡来。
“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
曾经在旧书中读到的一句话猝然跳入脑海,容嬿宁不由得轻移莲步向前,离湖水边越来越近。
前日刚刚下过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草地上尚且还有些濡湿,更别提临湖的堤岸了。容嬿宁没有防备,一脚踏上湿滑的苔藓,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脚下一滑,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后仰摔而去。
“啊。”容嬿宁惊呼一声,吓得立时闭紧了眼眸。
然而,半晌过去了,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容嬿宁怔愣着睁开眼,茫然无措的目光霎时间直直地撞进了一双幽静深邃如苍山冷潭一般的眸底。
那是一双容嬿宁一点儿也不陌生的凤眸。
容嬿宁眨眨眼睛,神思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醒过神,涨红了一张莹玉小脸。
纤细的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方才刹那间的拉扯,她整个人这会儿正扑在一个冷硬的怀抱中,鼻翼之间满是清清淡淡的熟悉的松木香味。
脸颊顿时滚烫一片,几乎灼得她的心肝儿都跟着发颤。
容嬿宁身子微抖,往后迈了半步,小手搭上坚实的胸膛一推,想要退出那清冷的怀抱。可对方立若苍松,纹丝不动,她挣扎了一回,两人亦不过隔了半臂不到的距离,呼吸可闻。
容嬿宁的胳膊牢牢地陷于对方的掌心,她挣扎推脱无果,只能睁圆一双水汪汪的杏眸,瞪着男人过分好看又过分淡然的俊脸,低声道:“你,你快松手呀!”
情急之下,没有再以敬语相称。
小姑娘似恼还羞,红扑扑的小脸显得格外娇艳,衬得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生气。沈临渊凝睇她片刻,在小姑娘眼眶微红之际,终于减了手上的力道。
但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虚虚地拉着她往边上走几步,离湖边远了些站定后,方不紧不慢地收回手。
“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沈临渊回想起这几次遇见她的场景,几乎每一次这姑娘都置自己于险地而不自知,白惹得旁人提心吊胆。
他心里窝着无端的火气,说话时的语气便没了轻重,较之平日的冷漠更多了严厉。
容嬿宁几时被人这样吼过,吓得脖子一缩,小脸都白了几分。
她害怕沈临渊莫名的怒火,可同时又满腹困惑。
自己纵是摔着伤着了,又与他何干呢?容嬿宁并不认为,这三番两次的相遇和短暂的相处能让沈临渊对待自己,与旁人有所不同。毕竟九年前她和他朝夕相处数月之久,他都能头也不回抛下自己,如今还将她忘得一干二净呢。
小姑娘眉尖儿颦蹙,小嘴也抿得紧紧的,面上甚至隐隐地露出纠结之色。这般别扭的姿态落入沈临渊的眼中,倒教他倏地冷静下来。
他别开脸,语气稍稍缓和,“本王并不是凶你。”不过一时乱了方寸,越了界河。
容嬿宁诧然抬眸,对他突然软下的态度感到意外。
“我知道的,小王爷。”心头的惧意在沈临渊似是抱歉的话语中消散殆尽,容嬿宁看向微湿的绣花鞋,眉睫轻颤,弱声弱气地道,“原就是我不小心,若非您出手搭救,免不了遭罪吃苦头,是我该谢谢您呢。”
将被风吹落的碎发轻轻别于耳后,容嬿宁挪步撤开寸许,敛衽盈盈下拜,冲着沈临渊又是规规矩矩的一礼。
不远处,正努力和檀香攀谈的时雨不经意瞥见这一幕,不由“嗐”了一声,唏嘘而叹,说道:“容姑娘这又是在跟我家爷……道谢?”
檀香闻言,跟着朝野湖的方向望过去。
适才湖边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原早就想奔过去,却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时雨给拦住了,缠谈到这一时。
“是又如何?”檀香轻轻地哼了哼,默默地往边上挪去。
时雨恍若未觉,却在檀香抬步欲朝别处去时,有意无意地又凑过去,嘻嘻一笑道,“要我说,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在那儿摆着,你家姑娘怎的不知道使呢。”
这话未免有点儿没头没脑,檀香连避开时雨都忘了,就下意识地问:“什么一劳永逸?”
时雨扬了扬下巴,点向沈临渊和容嬿宁的方向,“呶,戏文里江湖侠客救了富商小姐,那富商小姐不都会说,‘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以身相许’。”他掐着嗓子模仿姑娘家说话,可声线粗低,学成了男不男女不女,听得檀香一阵恶寒,想也不想就顶嘴回去,“我只听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救命恩人长得丑陋不堪,人才会这么说哩。”时雨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咧嘴笑道,“我家主子这相貌不说赛潘安胜宋玉,但放眼整个大盛朝,又有几人能比得上?”
时雨寻思着自己从未见过主子对哪位女子这样上心过,先是舍了救命的九转丹予她不说,其后更是为之屡屡破例,插手与己无关的事。眼下更好了,明明早上那会儿还为着人家的“不辞而别”大动肝火,结果一转眼的功夫就眼巴巴地又跟了过来。这要是传回京城去,也不知坊间的人会不会、敢不敢相信。
虽然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格外在乎这位容姑娘,但看着一向冷冰冰、没有半点子人情味的主儿突然迈步踏入红尘烟火,时雨的心里竟生出些老怀宽慰之感来。
他一边感慨,一边视线游弋,不期然瞥见沈临渊将藕粉色的披风抖开,又动作生疏地披到容嬿宁的身上。时雨揉揉眼睛,忍不住低喃了一句,“莫不是我眼花了不成?”
野湖岸边,湖风习习,卷来一阵阵萧索的凉意。容嬿宁下马车时仅穿了一身杏色的半厚袄裙,被风一吹,尚未觉着冷,便先感受到一片暖意袭来。她懵懵地掀起眼帘,见沈临渊捏着一件披风往自己身上裹来,下意识地想躲开。可偏偏对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样,另只手抬起,轻而易举地止住她躲闪的动作。
容嬿宁身体微僵,呆呆地站在那儿,眉眼低垂间,只看见修长的手指灵活翻动,瞬息就牵着披风的系带打了一个漂亮规整的结扣。
容嬿宁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这……是我的披风么?”开口,只问出一个偏了重点的问题。
“嗯。”沈临渊煞是认真地应了声,风却依稀挟着一道轻短的低笑跑远。
那被秋寒湖风吹散的热意再度蒸红了容嬿宁的面颊,她不禁抬手揪住身前的披风,一寸寸地抓紧。她委实不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亦不知如何应对面前这人,只好抿了抿唇,不作言语。
好在沈临渊没一会儿就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容嬿宁随即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沈临渊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一瞥,瞧见她如释重负的小模样后,嘴角一向温淡的笑弧里不自觉地多了抹无奈。
放目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此时湖上水雾消散了不少,露出野湖对岸的枯林乱枝,浑似一幅虬枝水墨图画,独有韵味,可惜生气杳杳,教人见了,心起荒意。沈临渊盯着那片枯败的荒林看了许久,直到“嗒”的一下响起短促的水花声,方霍然收回了视线,侧首看向身旁的小姑娘。
原本规规矩矩、缩手缩脚杵在边上的容嬿宁不知道从哪儿摸来几块小石子,也不管脏不脏的,就那样攥在手里。而刚刚的那一声,显然是小姑娘朝水里扔石块发出来的动静。
见沈临渊朝自己看过来,容嬿宁抓着石子儿的手局促地往回收了收,可为着不弄脏身上的披风,收手的动作又僵住。
“我阿兄以前心情不好,就会扔小石头玩儿,您要不要试一试?”
话说出口,容嬿宁又有点儿后悔。
她这样说,岂不是摆明了自己刚刚有偷偷观察他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