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同行
江南的落雪细碎轻柔,纷纷扬扬之际,亦如碎玉琼花,流溯曼舞于云端风隙,尽显轻盈空灵。
江陵城外的佛寺中,禅钟悠响,和着雪落的簌簌声,于天山共色间,飘飘荡荡。半山阁上,朱红色的阑干前,着一袭月白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巍巍峨,不逊苍苍远山,教人不敢逼视。
他的面上透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丝毫无损其俊美昳丽的容貌。这会儿,他神色淡淡,视线越过杳杳寂静的重重禅院,投落于不远处须五六人合抱的菩提树所挺立的方向。
菩提树下,白雪皑皑,铺得一张软白的锦毡。忽而,满目雪白里闯入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高的那个着淡赭色直缀挺秀如岭上青竹,矮的那个身穿丁香色袄裙,外罩燕颔红斗篷,纤弱玲珑若河畔细柳。
“阿兄,你又故意欺负人!”
“哈哈,我可没有,阿渔莫要冤枉哥哥啊……”
“明明看到你有用雪球砸人的。”
“哈哈哈!”
二人追逐嬉闹着,脆若银铃的笑声穿透簌雪冽风,清晰地传入男子的耳中。男子眸光幽幽转暗,须臾之间锐如锋刃的视线便紧紧地攫住了一张娇俏却尚显稚嫩的小脸,而后微微眯起狭长好看的凤眸。
燕颔红鲜艳夺目,更衬得那莹玉般的脸庞皎若明月,艳胜春华。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便已娉婷袅娜得教人移不开眼,他日不知该出落成何等绝代风华。
少女甜糯温软的嗓音像极了宫廷御宴上的弦箫泠泠,又胜似稍许彩珠落入玉盘的清脆,声声入耳,男子不由得收紧拢于宽大衣袖中的手掌。
良久,男子勾勾了唇,似是低喃一般,一字一顿地道:“阿、渔。”
——
“小王爷?”
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温软嗓音柔柔地响起,沈临渊骤然回神,侧目望去,恰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笑眸,难得愣怔了下。
容嬿宁被瞧得颊飞红云,连忙移开视线。
此时,湖面上涟漪渐散,风歇水止之间,平静得像是一面被精心打磨的菱花镜。
容嬿宁有心走开,但脚下的步子却如何也迈不开。
明明这几日时雪从未提及沈临渊有南行的打算,况且她们离开时,沈临渊方风尘仆仆的从外面回到别院,怎的不到半日功夫,他们又这样巧合的,重逢于荒郊野湖畔?
又明明自己心中早有决断,偏偏此时见着他,却难抽身去,索性将几多顾虑暂且抛于脑后,只微微扬起小脸,又迎上沈临渊未及移开的目光,弯唇问他:“您是要往南边办差去吗?”
身后那条离得不远不近的官道笔直通达,勾连着向南向北的城镇。容嬿宁的话问出口,心下隐有猜测,但又怕自己会错了意。
而沈临渊则扬了扬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诧异,为着小姑娘减了疏离的态度。不过,他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连先前那点儿怔然都敛得一干二净,仍旧是一副冷淡模样,对容嬿宁的问题不置可否。
见此,容嬿宁眨眨眼睛,只当他行事涉密,不方便与外人道,“是我逾越,不该乱问的。”
“呵。”沈临渊淡淡一笑,轻不可闻,眉目间的冷淡终究无法维系,可开口却转开了话题。“本王遇着姑娘,好似每次都在为姑娘解围?”他好整以暇地看向平静无波的湖面,语气跟着不起半点儿波澜。
沈临渊的话原也没有半点儿错处,可落在容嬿宁的耳中,倒像他嫌弃自己是个麻烦。然而,容嬿宁并未生恼,只十分认真地道:“醉月轩那一回不能算。”
那一回可是她受了他的牵累,白吃苦头枉遭罪。
沈临渊好脾气地点点头,认下此事。他道:“此番本王南下公干,正好途经江陵,既和姑娘同路,就顺路护送一程。”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念在那本经文的心意上。”
容嬿宁这一回没有着急拒绝,只轻声提醒道:“恐怕会误了您的大事。”
闺阁女儿行路,难禁颠簸,脚程慢得很。容嬿宁想,能教这位毁誉满盛京的溍小王爷亲自出面主持的公案,该是十分紧要的,若为此贻误了,岂非不好?
不是一味拒绝,而是有所顾虑。这样的认知教沈临渊的心情莫名好了三分,他更是难得揶揄说:“容姑娘以为本王手下的暗夜卫如何?”
容嬿宁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传闻中暗夜司众人手眼通天,堪称无所不能……”这些原是檀香听来说与容嬿宁听了,这会儿话说出一半,她赫然反应过来,后面的可不是什么好词,当即噤了声。
“可惜跟着个残酷狠戾的主子,便也手段残暴,惯行以暴治暴之举,罪恶累累,罄竹难书?”
沈临渊眉眼不抬地接着说了下去,末了,稍稍向前倾了倾身子,低头看向仰面呆住的小姑娘,薄唇勾起略带诮意的浅弧,“不可尽信,不可不信。但本王所问,意不在此。”
秋水剪波,缓漾疑惑的波光。
沈临渊便道:“此去江陵不远,误不了事。”
九年前的旧事,容嬿宁近来记起的颇多,其中自然有和蒙面少年相处数月里的点滴。尽管那少年对小时候的她颇多嫌弃,可也看顾得紧,故而容嬿宁知晓,那少年最是主意既定,就不会轻易更改之人。
若他是他,那她多言不过白费口舌。
况且……
容嬿宁想起几番遇险时的胆战心惊,况且她私心里是不愿拒绝的。
秋风又起,湖水里波澜再起之际,同行一事便算就此敲定。
而这时,容嬿宁无意瞥见自己脏兮兮的手掌,想起自己抓过沾了泥的小石子,顿时蹙了蹙眉,抬脚就想去湖边舀水清洗一番。
可她刚迈出半步,沈临渊便伸出左手擒住了她的腕子。“好好呆着。”丢下这一句,他阔步行至藓湿苔滑的湖堤边,掀挽锦袍,蹲下/身,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在湖里揉搓了两下后,起身折了回来。
一方浸湿的芦穗灰锦帕递到面前,容嬿宁水眸扑闪,盯着锦帕一角的祥云暗纹有一瞬的出神,旋即,迟疑地将视线移到男人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
沈临渊也看向她,眉尾一挑,“要本王帮你?”说完,跟着皱皱眉,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要求合理与否。
容嬿宁一惊,自己哪里敢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赶忙从他的手里霍然抽走了锦帕。
指尖一触及分,神思惶惶的容嬿宁无知无觉,唯有沈临渊垂眸看了一眼自己修长白净的手指,微滞半瞬,方若无其事的收手拢于袖中。
容嬿宁擦完手,看着手中污脏了的帕子,视线在沈临渊和湖泊之间来来回回逡巡,小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去湖边洗干净帕子还回去,最为稳妥,可沈临渊不会放行。而将脏兮兮的锦帕直接还给沈临渊,容嬿宁又不好意思。
犹犹豫豫半晌,她竟也没了主意,再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竟然直接攥着人家的帕子“逃”了。
容嬿宁手抚心口,气喘微微,在檀香疑惑的轻唤中,堪堪垂下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