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他走了
开学一周后,体育器材室,午后闷热,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柏朝被体育老师打发来还一筐用旧的排球。器材室的门虚掩着,她费力地用肩膀顶开,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昏暗,只有高窗投下几束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糜。
她刚把筐子放下,直起腰,就听见角落里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闷的抽气声。
她吓了一跳,循声望去。
叙春阳坐在一堆废弃的体操垫后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着。他低着头,脸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只露出黑发的发顶和一段绷得极紧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后颈。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噎住,发出破碎的、从胸腔最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哽咽。那声音低哑得可怕,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充满了无处可逃的绝望。
他脚边,散落着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柏朝的眼角余光瞥见上面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字迹——是那本早已被她撕碎扔掉的日记的残页。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又在这里看了多久。
柏朝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悄无声息地,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可她挪不动脚步。
那压抑的、濒临崩溃的哭声像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她的脚踝。她看着他颤抖的、显得异常脆弱的背影,心脏像是被泡进了最浓的柠檬汁里,酸涩得发痛,却又夹杂着一丝可耻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抽痛。
他哭得那么专心,以至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疲惫的抽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擡起头。
柏朝呼吸一滞。
他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眶通红,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平日里清朗温和的眼睛此刻肿着,里面是空的,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痛苦冲刷过后茫然的荒芜。他失神地看着面前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嘴唇因为刚刚用力压抑哭泣而咬出了一道深深的、泛白的印子。
然后,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他通红的眼睛里瞬间掠过极致的惊慌、狼狈、无地自容,然后是更深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痛苦。
柏朝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像是想说什么,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极其狼狈地、仓促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那些不堪的痕迹,却让整张脸显得更加狼藉。他避开她的目光,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腿麻或者脱力,踉跄了一下,又重重跌坐回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那声响惊醒了柏朝。
她猛地转过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她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器材室,砰地一声带上了门,将那令人窒息的、充满了破碎泪水和绝望气息的空间彻底关在身后。
门外阳光刺眼。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眼前却不断闪现着他那张布满泪痕、惊慌失措的脸,还有那压抑到了极致、终于崩溃的哽咽声。
她以为看到他痛苦,自己会有一点报复的快感。
没有。
一点都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酸涩和茫然,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顺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器材室里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她在闷热午后产生的一个幻觉。
只有她心里那阵尖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抽痛,真实地提醒着她——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看见了他的眼泪,也粘不回去了。
她终于也忍不住,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为那个曾经闪闪发光如今却破碎不堪的少年,也为那个曾经满腔孤勇如今却只剩一片荒凉的自己。
无声的眼泪,滚烫地落在地上,迅速□□燥的水泥地吸走,不留一丝痕迹。
开学第二周,阴沉的午后,教学楼天台入口。
风声呜咽,卷着初秋的凉意,吹得柏朝校服外套猎猎作响。她只是想找个绝对安静的地方背完那篇拗口的古文,天台的门虚掩着,通常没人。
她推开沉重的铁门,锈蚀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
然后,她看见了。
叙春阳背对着她,站在天台边缘的护栏旁,身影被灰白的天光勾勒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孤寂。他微微佝偻着背,不再是球场上那个挺拔飞扬的少年,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打折了的白杨。
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正一片一片地,极其缓慢地,将它们撒向楼下呼啸的风里。动作机械,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专注。
柏朝眯起眼,看清了——是照片。被撕碎的照片。那些碎片一离手,就被风猛地卷走,翻滚着,迅速消失在高楼之下的虚空里。
她的心猛地一沉,某种直觉让她钉在原地,无法出声,也无法后退。
他似乎撕完了最后一张。手里空了。他却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望着碎片消失的方向,仿佛魂魄也随着那些碎纸片一起被抛了出去。
风更大了,吹乱他黑发,灌满他宽大的校服外套,让他看起来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他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肩膀猛地塌陷下去。他擡起双手,不是捂脸,而是死死扣住了面前冰冷锈蚀的护栏,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唯一能阻止他被底下虚空吞噬的东西。
然后,他整个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不是抽泣,是一种更深沉的、从骨骼深处透出来的战栗。他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铁栏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一声极度压抑的、仿佛从撕裂的肺腑中硬挤出来的呜咽,终于破开了他所有的防御,被风送到柏朝耳边。那声音破碎不堪,混着无法呼吸的抽气声,痛苦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在哭。
不是器材室里那种崩溃的痛哭,而是另一种……更绝望的,连哭声都被打碎了咽回去的、无声的嚎啕。只有剧烈颤抖的脊背和那扣在栏杆上、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的手指,泄露着这场无声的毁灭。
柏朝站在门口,像被一场无声的海啸迎面击中,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她看着他颤抖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背影,看着那些被他亲手撕碎、抛却的过去在风里消失殆尽。
她应该恨他的。恨他的“不认识”,恨他的“不能”,恨他分手后那迟来的、自私的坦白。
可此刻,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酸涩的汁液弥漫开来,呛得她眼眶发热。她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他正在亲手埋葬一些东西。那些她曾视若珍宝的、他或许也曾短暂珍惜过的……属于他们之间那点可怜的交集和可能。
风卷起一张遗漏的碎片,打着旋,飘到柏朝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