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问世间情为何物两岸猿声啼不住
太子清越盏茶功夫就走了,走时天降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落在后窗漫山荒草上,仿佛厚重的敛衣。我愣愣看着,不由想到隔壁日薄西山的前朝公主,心里头怏怏的。鱼落化作人形要去找店伙计煮些可口的饭菜送来,我无精打采地指指隔壁,说也给长平公主点几样前朝的吃食送过去。
当晚,我又来到长平公主的床前,彼时,她仍然靠在床头,似乎自我走就没有挪动过。桌上放着小店伙计送来的沉香糕,她愣愣看着,眼里慢慢泛出一丝泪意,裹着泪意的,是腐朽的衰亡的气息。
我捻起一块沉香糕放进嘴里,唔,松松软软,有桂花香。
“公主,你要尝一尝吗?”我问。
她眨掉眼泪,带着笑,慢慢道:“我吃不得桂香,看看就好……我以前给一个人做沉香糕做了大半年,他爱吃我熬得稀粥,也爱这沉香糕。”
“是你带走的那个人吗?”
长平看着窗外的大雪,平静道:“是。”
我看着她,蓦地想起胥姚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诗词:问世间情为何物,两岸猿声啼不住。她念叨这个的时候通常耷拉着眼儿看着怀里的怀狼,那表情忧愁的简直能拧出水来。
那时丹凤城被困已有两日,晋德帝连发十二道密令要谢离将军带领他的烈日军从西线战场上全数撤回解围丹凤。然而大厦将倾,即使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骁战将军也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
长平说,“我知道晋国国破之日不过早晚,我在皇宫内苑走来走去,看着身边的人满面愁容心中觉得好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些当初拦路跪拜他们的饥民,那些饿着肚子奔向战场的青年,那些慷慨激昂一夫当关的文臣武将……他们闭着眼睛夜宿烟花场一任那些人睁着眼睛葬身乱世窟。”
她在御花园里乱逛,在一簇开得十分热闹的雏菊前见到那李侍郎家惊才绝艳的小公子,彼时,他靠在一块大石上,眼角眉梢都是笑,他的姨娘,当朝皇后娘娘,手执一块上好的鸡血石漫不经心地磕着八角亭的栏杆。
长平矮身福礼,口中道一声“皇后娘娘。”
皇后淡淡看她一眼,并未理她,只看着自己的外甥,笑道:“廷玉,这就是皇上指给你的公主,你瞅瞅,可还满意?”
那李廷玉逆着阳光望过来,半响,似笑非笑回道:“非常满意。”
长平一阵脸热,匆匆行礼走人。
齐国大军在丹凤城外载歌载舞,“齐”字大旗绕着丹凤城城墙密密麻麻插了三圈,朝中有不堪奇辱的文臣武将要求打开城门决一死战,更有三朝老臣杨响羞愤至极当庭撞死。那晋德帝与国丈,兵部尚书互递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十分镇静地差人抬出杨响的尸身厚葬,迎战事宜容后再论。有明眼的臣子至此心灰意冷,从此托病不朝。
长平的衍庆宫里有晋德帝差人送的鸩酒,白绫还有匕首,跟所有的公主皇妃一样,以备不时之需,她初初接到,就选了鸩酒,这个死相好看一点,不会伸舌头瞪眼,也不会鲜血淋漓……只是,她想到骊山的禅芩师父,险些哭出声音,若是此生能再被师父背一回,给他做一回饭,洗一回衣,听他讲一回前言不搭后语的侠客传,那真是,死也无憾了。
是夜,长平刚刚躺下,便被人捂了口鼻掳出衍庆宫。那人虽是反剪着她的双手,却似乎并无伤她之心,随她怎样挣扎,只是牢牢扣着,并无别的动作。那人带她躲过宗人府密密麻麻的侍卫,一路闯进地牢最深处,在那里,坐着一个衣着普通的妇人。长平一看,大惊失色,那是宁远侯爷的福晋谢丘氏,谢离将军的母亲。
长平双脚一落地,那掳她来的黑衣人还有宁远侯福晋就双双给她跪下了。她侧身避开,双手扶起福晋。
“我虽是公主,当不起福晋如此大礼。”若是宫女太监跪一跪,长平也就受了,但是宁远侯一门忠烈之士,她只是一个生在皇家毫无建树的公主。
谢丘氏在她的掺扶下慢慢站起,不卑不亢地望着长平,道:“谢家老妇急需公主援手,情非得已,请公主恕罪。”
“福晋请说。”
谢丘氏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犬子谢离被皇上十二道密令召回的事已经传遍丹凤城,想必公主业已知晓。”
“我知道。”
“那你可知道,跟着那第十二道密令一起到达西线战场的,还有你们皇家的斩杀令。”
长平蓦地抬头。
“齐国大皇子一共带来两道圣旨,一道是丹凤城人所共知的城破之后恩泽种种,另一道是要骁战将军的人头和烈日军的统领虎符,许诺大晋皇帝若自愿杀死谢离献上虎符并称臣齐国,大皇子呼贝立即收兵。长平公主,你的父皇,在我儿南征北战保你大晋十年安定以后,谋划用他的人头换得一时苟安……”
长平撇开头,胸中满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谢丘氏缓缓勾唇,“……亏得先夫在朝中还有一两个良心朋友,助我在斩杀令到达战场之前劫走我儿。我知他若清醒必会怪罪,那就怪罪吧,在斩杀令之前他是大晋的将军,我生下他,养大他,却无权置喙,斩杀令之后,他就只是我的儿子,今后怎么走,我来安排。”
“长平公主,我儿子如果死在战场,哪怕乱箭穿心而死,我都没有半句话说,他是大晋将军,自弱冠之年起跟随我夫南征北战十年,生和死就在翻手覆手之间。可是我不能让他像我夫一样死得委屈。我夫我子,纵横战场几万里,未曾让□□失去一寸土地……你是天家公主,你保护不了天下人,请保护一直尽力替你们皇家保护天下人的将军……
我听到此处,对那敢作敢为的谢家阿娘甚感佩服,问:“然后呢?”
她说:“福晋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绕口,可我还是听出来事在必行的味道了。我问她皇室这么多公主为什么唯独挑上我,福晋说,皇室未嫁的公主里,唯有我因为已经定亲,有皇上亲赐的公主印玺,可以安全出城;我面貌平凡,气质普通,出城以后不会轻易惹上花柳麻烦;我成长于山野荒坡,比之深宫养大的公主,活命技艺更多。”
我作为局外人深深点头,福晋这一番话是褒是贬我听不出来,但是内中深意我是知道的。这种事情,似纨兰那般狐假虎威,或者似楼兰那般胆小如鼠的深宫公主是绝办不成的,她们敢不敢答应都两说。似胥姚那般有点魄力的倒是还凑合,只是那半点不吃亏的品性让人头疼,坏事只是迟早。最合适的,是长平这样,相貌一般,气度一般,会做饭洗衣,会迎来送往,不尖锐,不娇弱的。
长平继续讲述,说实话,这个公主多次委婉地奚落她的师父讲故事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我因为想听下去,随和地跟着调侃,其实心内默默流泪,公主,这么荡气回肠九曲十八弯的故事让你讲得这么干巴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离将军被谢丘氏下药藏匿在专门羁押皇室子孙的宗人府,晋德帝失了谢离的踪迹,无法对齐国大皇子交待,几乎秘密翻遍整个京城。长平经过未央宫,听到她的父皇大声喝斥“是谁露了消息,是不是那驿官?凌迟处死!凌迟!”,老国丈忧心忡忡,“皇上,大皇子呼贝一再令使臣催促,怕是拖延不了多久了。”
朝堂空空落落的,一部分官员因为主战被砍,一部分干脆称病不朝。
长平看着宫墙外黯淡的落日,默默叹息,原是满满一盘棋如今落得只剩皇室二三子,不知道是老天有眼还是无眼……
宗人府并不算安全,妄图苟且偷安的皇上和国丈想到那里是迟早的事,黑衣人在长平公主的默许下,直接把谢离送到长平寝室厚厚的床帐里。他走前,恭恭敬敬给长平磕了个头,长平避开,只说“保重”。
听到这里,我对这个一脸苍白的公主刮目相看,她看着我,沉默一下,说:“我当初一口答应,其实也是一时意气,后来,后来不曾后悔答应。”
我伸手轻轻抚摸长平放在膝头的手指,那手指细长,十分好看,只是肤质非常粗糙,摸着硌手。长平慢慢反握着我的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人比她养的那些狗啊猫啊暖和。
她望着窗外的大雪,带着向往,缓缓道:“我拨开床幔,看着谢离将军安静沉睡的模样,心里有些慌张,即使平安走过明重门,这么一个英挺的青年将军,我要怎样才能在他未醒之前护他周全?宁远侯福晋并没有告诉我我应该带着谢离将军去哪儿,因为她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这大晋国每一寸土地都是这个青年将军守护的,可是危难之时,哪一寸愿意守护他?”
长平蹲在床前,看着沉睡的将军,慢慢流出眼泪。泪光里,看到他穿着一身将军盔甲率领部众打马气势磅礴地从她跟师父跟前经过,也看到他翻身下马,带着干净爽利的笑快步走到她面前,还看到他穿着月牙白长衫,腰间一块紫色的菱形玉石,眉眼满是征战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