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我还要再听下去,忽然听见半空里传信青鸟展翅的声音,我回头去看的功夫,那青鸟已经在我身后款款落下,那高昂的脖子跟上挑的眉眼明显是对我的不屑。我默默安慰自己,我一个金光闪闪的北方上神跟个人形都修炼不成的扁毛畜生计较面儿上不好看。
我换上笑模样,热情道:“素闻青玉不爱下凡尘,唯恐沾染凡间污秽,这遭下界传信于我,是我的不是。”
青玉屈尊降贵看我一眼,淡定道:“玄光上神客气,莫说是下凡尘,便是下地府,天庭有令,青玉莫敢不从。”
我碰了个软钉子,耷拉着眼皮默默在心里扎小人。
青玉叼出腹间一根软羽放在地上,轻轻一吹,那软羽发出幽幽的金光,渐渐变作一块玉色的牌子,玉色牌子周身隐隐翠绿流光,上书三个端正的小字:爻光殿。
这是爻光殿的流光帖。爻光殿里住着北斗第一星君,天枢星君。那天枢星君隐隐约约可算是我的情敌,他承不承认另说。我在天界这许多年,尤其是在与破军星君决裂的这许多年里,是没有踩过爻光殿的门槛的。天枢星君性情寡淡,据说镇日锁在自己的宫殿里参详星象,鲜少与天庭同僚交往,自然更没有造访过我的丹熏山。今日这流光帖递得蹊跷。
长平自是看不到结界里的青鸟与那流光溢彩的玉牌,我把玉牌收进怀里打发走青鸟,往床上看了看,长平阖着眼,时间停滞在回忆谢离将军领着她走过景中门的那一刻。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先走一趟天庭。天枢星君不比广虚宫里镇日无所事事的上仙赵廉,赵廉能不当回事儿地烧掉天妃赐下的疾令凤羽招呼我过府与他饮酒作乐,天枢却连宫门都甚少允人踏入,据传,那对他念念不忘几次公然在天庭点卯时传情于他的破军星君也不过得邀踏入过两回。我此番前去,一是看看天枢星君邀我何事,二是让天庭的碎嘴神仙看看我北天玄光的宽广胸襟,过往那些闲言碎语我根本不往心里去。
长平眼看只剩一口气吊着,我若就这么走,即使半盏茶时间回来,人间也过了起码两个昼夜,她大概是撑不了这么久。我挥挥手,加重仙障,隐去长平的气息。我深知,这仙障挡得住等闲勾魂鬼君,却万万挡不住精明洞察的地府阎君,犹豫半响,我忍着巨痛在仙障外面写下两昼夜两瓶太微桃花渡。那桃花渡还是早先我从司命星君那里摸来的,为这个,小老儿大刀阔斧地把我列入黑户,顺带知会了太微星君,太微星君据说刚从西方论道大会回来,闻言马不停蹄就把宫里的桃花渡挪了地儿,我再去那太微星宫,连口水都讨不到了。
我对着长平的眉心轻轻一扫,扫去大半病痛,这便起身去了天庭。
我从北门上去,看到两个宫娥正在喂食哮天犬,那两个宫娥原出自长秋宫,在长秋宫专门负责侍弄花草,后来犯事被破军星君贬到此处。她们被贬那日我恰好在场,深觉这两位落得如此下场半点不冤枉。话说这两位不知是思慕破军星君得紧还是纯粹没事找事闲磕牙,蹲在一起一边浇花弄草一边惹是生非。说那不时登门的莲花小仙齁不要脸,端得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眼神流转间净是不入流的妖媚;说那菊花小仙自以为清净高洁,实际不过就是残花一簇;说那牡丹小仙倒是倾城绝色,只是跟凡间的青楼名妓一样,都是供人亵玩的物什……两位宫娥讲得自得其乐,宿醉在花丛里的菊花牡丹小仙气得眼冒金星,摇摇晃晃爬起来招来云朵直奔百花花神的千红府。据传,破军星君后来跟花神双双站在东华帝君的庭案前时,臊得一张黑脸尽红……
我故意从两个宫娥面前走过,两位放下食盒向我行礼,我装模作样一挥手,淡淡道:“天庭最近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
两宫娥相视,齐齐摇头,“没有。”
我忧郁望向远处,平声念叨:“既无异事,天枢星君急差青鸟送来流光帖力邀我回天庭可是稀奇了,也罢,横竖已经回来了,就去看看吧。”
我缓步往里走,不经意状回头,满意地看到两个记吃不记打的长秋宫宫娥双眼大放异彩。
爻光殿外把守的仙童已经得了吩咐十分客气地引我入内,穿过大片仿自凡间云雾缭绕的回廊,就到了爻光殿正殿,天枢星君站在门口,清俊的脸上带着像是久未成眠的疲倦,慵慵懒懒的,看红了小仙童的脸,看愣了本神。
天枢星君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桃花渡,竟然比我从司命老儿那里摸来的还醇还香,曲怀宴上天君天妃赐下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了。我心怀鬼胎赞不绝口,成功得到他一句“玄光上神若是喜欢,就带两坛回去”的许诺。我喜滋滋言谢,惊觉不宜久留才问起正事。
天枢星君踌躇半刻,直接道:“凡间的长平公主,命数已尽,烦请玄光上神在阎君面前讨个人情。将她的魂魄送来爻光殿。”
我看看天枢清俊的脸,再看看极品桃花渡,觉得即使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过就是一咬牙一跺脚的事儿。
“本神差点忘了,天枢星君就是凡间的李廷玉,与长平公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缘。”我瞅着他,笑容十分真诚。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李侍郎家的小公子李廷玉逗留凡间这些年岁是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搁在心尖儿上的人儿啊。这人儿现在就在我跟前坐着与我对饮……我不由笑眯了眼。
天枢性情寡淡,我这么露骨看着,仍是淡定道:“与此无关,凡间的帝王执掌不了天庭的姻缘,只是那长平公主我觉得入眼,恰巧我的爻光殿缺一个砚墨的宫娥。”
我默默点头,心里唏嘘不已,凡间的李廷玉多么招人啊,那名满京城三岁能诗五岁能诵的聪明伶俐,那招惹勾栏名妓赵越越的风流倜傥,那句似笑非笑红了公主脸儿的“非常满意”……眼前的天枢相貌比起李廷玉有过之而断无不及,就是没了眉目间那团热闹,让人捶胸扼腕。
“我会跟地府阎君提一下,他若不允,星君当如何?”
“他若不允,此事就当天枢不曾提起。”
“……我既允了星君,自会尽力。”
“天枢谢过上神。”
我摆摆手,又倒了一杯酒灌入喉里,说:“天枢星君,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你要是不愿意回,就再送两坛酒给我。”
“……好。”
“长秋宫里的碎嘴宫娥,你厌烦不厌烦?我以前每回从长秋宫出来。不消几日,总要恨不得把她们的嘴巴缝住。”我愤愤道。
天枢顿了一顿,平声道:“我与破军星君不过泛泛之交,长秋宫的宫娥虽见过一两个,但是不曾留意,故而不好品评。”
我手执玉杯,阴测测道:“天枢星君好品性。”
天枢一愣,看我一眼,终于道:“上神可多带两坛酒回去。”
我眉开眼笑,诚挚道:“天枢星君真真是好品性!”
从爻光殿出来,我甩着装着四坛桃花渡的广袖踅摸着回趟丹熏山。这极品桃花渡是万万不能便宜阎罗的,我丹熏山塌下还有一坛从司命星君那里顺来的,搬出来倒两瓶给阎罗足够。
我这厢要走,忽觉袖子一轻,四坛桃花渡从我眼前飞过落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石桌上,坛底一碰石桌即刻变回原本的模样大小。
我转身,就见太子清越打发走随身仙童慢步踱过来。
“太子清越,我频频逗留凡间,你道是为何?凡人吐出的字句,好也罢坏也罢,极为精炼,比之西方论道大会上各位佛陀的长篇大论,深得我意。就比如我下界最先学会的‘不问自取谓之偷’。”
太子清越在我面前停住,嘴角轻轻一勾,越过我走向石桌,淡声道:“若我是你,也必先学会这句,毕竟司命星君那桩事不远,长长记性也是好的。”
这位太子真的是天君一手带大的?说话恁地毒辣……
我再瞧瞧石桌上四坛勾魂摄魄的桃花渡,实在是舍不下,好声好气道:“这桃花渡取自天枢星君的爻光殿,两坛是星君好意相赠,两坛是我老着脸蹭来的。太子清越想来是同好,玄光平日多得天君天妃照拂,便分你一半,也未尝不可。”
“哦,两坛桃花渡,是我父君母妃的情面。”
“……也作赔礼,曲怀宴那日,玄光眼拙,出言不逊。”
他点点头,在石桌旁坐下,摸出两个玉杯,放在酒坛旁边。我见之欣喜,先拿回两坛藏在广袖里,再拍开一坛倒满两个玉杯。
“不错,比之曲怀宴上的琼浆玉液半点不失色。”他放下空杯,修长的手指轻轻在石桌上扣了两下。
我连忙再给斟满。
他低头,一双承自绝色天妃的弯长凤目微微眯着,漫不经心地看看玉杯里碧波荡漾的桃花渡,我手执酒杯敛着心里那点旖旎看着他……不怨我定力不够,就这情状,能稳住心神不心猿意马的大概只有断袖的神女和不断袖的神君……他静坐片刻,忽然挥袖一扫,把那玉杯带酒一起扫到一旁浮着荷花的碧瑶池里。
我探头往那碧瑶池里看,深觉惋惜。
“不过一杯桃花渡,玄光这神色,倒是怪我了?”
他起身,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口浅浅的龙纹。
我眼睛紧盯着剩下的一坛桃花渡,嘴里道:“我虽爱极桃花渡,也为这个大刀阔斧地开罪了司命星君,阴了天枢星君,但是桌上两坛既已送给太子清越,太子清越大可随意处置,玄光断没有不悦的道理。”
他哂笑,“既如此,那玄光替我喂喂这碧瑶池里的小鱼小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