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戴远知这次回来,同时也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开心之余,得知他还得再陪她去一趟美国,茉莉不免担忧起来。
那时她洗完头发,坐在沙发下面的垫子上,头枕在戴远知的腿上,这头浓密的长卷发,要完全吹干,费时又费力,她很不爱吹,也不喜欢梳,可在晚上洗头发的习惯改不了,只好把这项让她没有耐心的工作交到戴远知手里。
他耐心地把那铺满腿上的长发梳开,听到她忧心地叹了声气,然后说道:“我左想右想,心里老是不踏实,戴远知,”她仰起头,托着下巴,手肘撑在他的膝盖上,眉心轻轻皱着,像天边聚拢不散的云朵,“我一个人去也没什么问题。”
刚刚还没来得及梳好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从他手里滑开,戴远知垂着眼,不紧不慢抓起另一把发尾,梳齿轻轻扣进去:“你不怕?”
他的语气随意的,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好吗?
茉莉没多想的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手上梳子顿了顿,戴远知低着眼,静了一瞬,看着她说:“我怕。”
茉莉沉默了下去。她知道戴远知在怕什么,怕手术不成功,怕他不在她身边,万一出了什么情况,无法及时照应,也怕她睁开眼睛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异国他乡的病床上,也无法第一时间看到他。
其实说不怕,也是为了使他放心。即便是全世界最好的医生,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不可能没有压力。也许是因为他承担了她的大部分压力,反而,茉莉没有那么紧张了。
似乎是潜意识里觉得,就算是天塌下来了,都有他托着。
但是他的这句“我怕”,在那瞬间还是让茉莉的心为之一恸。
他的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并不代表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他已经习惯了,无论承受着多大的压力,都不会喊疼。
而他的反常,又何止这一次。早在去美国之前,那天在书房里,他蹲在面前,向她袒露内心的恐惧,不安和焦虑。他不至于语无伦次,多年来的修养和克制,就算在失控时也教人看不出来,但那已是不同于往日的失态。
也就在那刻,茉莉才感到面前的人,他也有恐惧,有脆弱,有压抑着的情绪,而这些,完完全全的,毫无伪装地展露给了她,让她觉得,他不再是那么遥不可及,不再是高高在上,他是如此的真切,真实,似乎和普罗大众没有区别,却又不完全一样。
这样的戴远知,似乎比那个远在天边的戴先生,更加的吸引着她。
茉莉似乎能听懂他真正想表达的意思,这两个简单又干脆的字眼,从灵魂深处折射出来的却是——他在恳请她,留下来。
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地活下去。
“戴远知。”茉莉亦静静地看着他,回应他的话,“我会好好活下去。”
*
许是因为不再执着于结果如何,心才会变得更自由。
那几天是茉莉这段时间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她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纯粹的状态。
也似乎的有点明晰,佛法中讲到的“无挂无碍无有恐怖”即是“心安住在当下”。
原来戴远知那晚说的“不是自己悟到的,觉知到的,体会到的,道理懂得再多,都不是你的”,是这样的意思。
她好像放下了,也看淡了,不再执着了。
也是这样的放下和看淡,让她的心生出了无限的喜悦和轻松,因为不再恐惧了。
那几日里,白天,他们各自忙着。到了傍晚,戴远知开车去接她下班,他会推掉不必要的应酬,花更多的时间和她呆在一起。两人一起买菜做饭,也会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里看她和小贩讨价还价,陪她在超市买换季促销的商品,在他并不熟知的领域里,她会一一耐心向他介绍。
每一天都是新鲜的,每一天都让人期待。她似乎总有把单调的生活过得丰富多彩的本领,她会知道街对面那家花店卖的花最新鲜,斜对门的早餐店很实惠,报社出门左拐那家照相馆门口的擦鞋阿婆有一个做歌星的儿子,前两年自杀了。也知道超市什么时候会打折,便利店周三会有买一送一的活动,以前经常闲逛的公园有个牵着一条白色西洋狗的大叔是个文艺爱好者,家里有很多藏书……
她似乎知道这座城市的很多秘密,像一个巨大的宝库。
生活的琐碎,人间的烟火,这些他从未想过也不曾感兴趣的事情,戴远知未曾想到,有一天竟会变得这样具象化,这样的让他产生渴望。
他知道,他所渴望和感兴趣的,并不是因为那个陌生且新鲜的世界在吸引着他,而是因为那是她的世界。因为有她的存在,所以他才会对那个世界产生兴趣。
他们就像这世界上所有情侣一样,恨不得将时间掰碎了一分为二,恨不得日日的黏在一起。
热恋是这样美好,但她以前竟从来不知。会心血来潮的跑去北海公园遛弯,恭王府出来就是北海公园了,有时候也会去故宫那儿转一圈,出来就是北海南门,都是那一带的,就是老费腿。
景山公园看日出日落,或者雪景都不错,如果只是纯看风景,也是极其壮观,毕竟俯瞰的是整座帝都。也是一带儿,北海出来就可直达。
好看的太多,但对从小住在平城的孩子来说,早也看腻了,一次也逛不完,每次去都奔着一个地儿。
北海啊,真是座宝库,随便挖一挖,就能挖出来宝贝。说起北海来,就不免想到了史铁生,“北海的菊花开了,我推着你去看看吧”,未曾谋面,却让人怀念无比。
茉莉同戴远知开着玩笑,一定是小时候看过太多身残志坚的事例了,所以每当人生遭遇任何困苦,就会翻出这些精神支柱勉励自己,中国人在苦难面前,一代又一代的,总是屹立不倒。
北海啊,还有一座很出名的白塔,那可不是那天她在胡同夹道里看到的白塔,这是西城最有名的两座白塔,都是藏式喇嘛塔。童年那首耳熟能详的儿歌里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就是在北海公园,而这里面的白塔也就是北海永安寺的白塔。
平城还有另外四座白塔。实际上这些藏传喇嘛塔都有自己的名字。茉莉小时候就听过关于这些白塔的故事,只是可惜,除了西城的这两座白塔之外,她都没有机会去其他几个寺庙看一看。
茉莉也听说,对着白塔许愿是最灵的,每次看见白塔,都会停下来祈祷。在北海,她亦是认认真真,双手合十,对着白塔虔诚许愿。
等她睁开眼睛时,戴远知问道:“许了什么愿许这么长时间?”
她侧过头,想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掖去,一只手伸过来,先她一步做了这个动作。一顿后,茉莉收回了手去,笑道:“你是想说,把愿望告诉你比对着白塔许愿要灵验对吗?”
戴远知动作自然地帮她把头发撩到耳后,抄回了裤兜,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微微笑着望她。
茉莉将视线重新投回了波光粼粼的水面,这天平城的天气很好,连日来的大雪已经停了,好似把天空也冲刷干净了。她维持着嘴角的笑意,像是不经意地说道:“戴远知,我想让你岁岁平安,健康长乐。不必再怀着这样忧心不安地生活,我想让你……”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还是冷冽着,冷风灌进肺里,眼泪似乎也在刹那被逼了出来,茉莉还是忍住了。
她没接着往下说,她想戴远知应该能听懂她的意思。
她侧回头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吸了吸被风吹红的鼻子,朝他笑了笑,轻轻说道:“从小到大一直有个愿望,想去游乐园玩一次,戴远知,这个愿望很简单吧,你会帮我实现的吧。”
他黝深的视线无声地注视着她,仿佛看出了她的用意,但戴远知什么都没有说。片刻,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没有笑意地弯了弯唇:“好,明天去。”
她想象不出戴远知在游乐园里疯玩的场景,突然就很期待,抱着他的胳膊问道:“你会和我一起玩,不会看着我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