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0）

一（10）

张念海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婚宴现场。已经有些人到了，颜大文在迎宾牌附近跟他人寒暄，远远见了张念海，快步过来，跟他握手。

“张大队，好久不见了。”

“恭喜恭喜，”张念海小声贴耳对颜大文说，“退休了，别乱叫。”

这会儿，新郎来了，高高的个子，一表人才。

“李杜诗，把这个大爷安排到我那桌，一会儿得好好喝一杯。”

“您这边请，”新郎彬彬有礼地把张念海引进了宴会厅里。孙立武也在颜大文特意安排的那桌，见张念海来了，离老远就招手。

“回来了咋不吱一声？那么秀眯呢？”孙立武上来就揶揄张念海。

张念海解释说：“回来一直忙了。”

“都退休了，还忙？不能是忙着相后老伴儿呢吧？”不等张念海接茬，他自己嘿嘿笑了起来。

张念海笑骂了一句：“你他妈的。”

其他人还没来，张念海好奇，便问孙立武这桌都有谁。孙立武点着座位一一报出名来，算他俩十个。张念海疑惑：“王远不坐这桌儿吗？他俩关系可比你我要铁，咋的，掰了？”

孙立武脸上的笑消失了一半儿。

“你是真不知道啊？”孙立武琢磨了一番，“也是。你忙。”

“怎么个事儿？”张念海随口一问。

“咳，趁别人还没到，我跟你说说吧。你知道不，要是没出什么意外的话，刚才从门口把你领进来的应该是王远他儿子王小骞。”

张念海短暂疑惑，联想起王小骞跟他说的话，忽然明白了孙立武的意思：“他俩处过对象？”

孙立武点头道：“是啊，俩人处得可好了。但后来王小骞出了事，被学校退学了，两个人就分手了。”

“这事儿我倒大概知道，”张念海见孙立武好像知道点儿什么的样子，便问下去，“具体咋回事啊？”

“咋回事？宁一盈，你记得不，就宁宇峰他闺女，”孙立武压低了声音，“就是为了她。她被人打了，被王小骞看到了。王小骞一时上头，下手没轻重，给对方打了个轻伤，让派出所给刑拘了。”

张念海缓缓靠在椅背上，眉头一点一点地拧在一起。

他还想问下去，但知道一定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他还没做好一口气听完的准备，于是作罢了。

“唉，这个宁一盈，真是害人呐！”

这时候，其他人来了，这个话题旋即结束，新的龙门阵随即摆开。可直到婚礼结束，孙立武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张念海心里的一个死疙瘩。

宁宇峰死后，宁一盈没了父亲。连悦悦跟李煤钢再婚，最后死于后者之手，宁一盈也遭到继父猥亵。彻底成为孤儿后，宁一盈由奶奶带了两年，后来奶奶也去世了，宁一盈只身一人去了连海，投靠她二舅。那天，张念海去送站了。那阵子他刚离婚不久，曾萌生过收养宁一盈的念头，但又因为自己实在太忙，且想到宁一盈跟自己的亲属一起生活可能会更好，所以并没有提出。宁一盈去了连海之后，他也忙忘了，没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张念海看见宁一盈个人信息中学历一栏填写的是初中。那就意味着，她到了连海后根本没再上学，或者直接从学校肄业了。她二舅会任凭她不去上学也供她在家里待着吗？绝不可能。她一定是十五六岁就进入社会了。那她能干什么……张念海没问孙立武，后来竟然连想都不敢去想了。

宁宇峰因为帮他查案而死，后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又造成了宁一盈的人生悲剧。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跳出警察的身份来看，他亏欠宁一盈太多太多了。

从酒店出来后，张念海从烟酒店里买了一瓶白酒，驱车去了墓园。天色在行车的过程中逐渐暗沉下来，等到车子停在墓园斜坡上的那个平台上时，细小的雪花趁暮色洋洒而下。

宇峰，又下雪了。

张念海擡头呆望了一会儿，然后闷头往里走。他知道宁宇峰和连悦悦的碑在哪儿，于是很快找到了。碑上只有雪，灰尘被人清理过。他用手拂去雪，在碑前蹲下来，拧开白酒，洒在地上。

“喝点儿，”他低声道，“也不是什么好酒，但你当时爱喝这个。咱俩多久没喝了？25年了。这一晃多快啊。”

张念海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用袖子擦了擦，然后把手中剩的半瓶白酒往嘴里猛灌了一口。52度的仙台春从舌头一路烧到了胃里，张念海感觉一阵揪痛，不由得往墓碑前压着骨灰的石板上一滚，捂着肚子蜷缩起来。

他曾在刚得知胃里有个瘤子的情况下感觉自己离死不远了。当时他想的是，等到时候见了宁宇峰就可以亲自问问了。但命运还是把玩笑开得太小了，他活了下来，真相还是得自己找。

然而，时至今日，25年过去了，他真的还能找到吗？他自己也知道，希望太渺茫了，那他就能什么都不做了吗？他忽然想到了宁一盈，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他可能一直忽视了一件更值得去做的事情。

“宇峰啊，你听我说，”他挣扎着想起来，但疼痛又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你的案子我接着查，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了。你女儿，从今往后我替你照顾。这些年，她肯定遭了不少罪。都是我害的。从今往后，我会慢慢弥补……”

天色骤然暗淡下来。将近二十分钟后，张念海终于感觉疼痛减轻了一些，于是撑着石板坐了起来。

他用手机叫了个代驾，然后将剩下的酒全部洒下。

“宇峰，我走了。再晚没人能接这边儿的单了，瘆得慌。下次——清明吧，我再来看你。”

他从石板上下来，脚尖不小心勾到了石板的棱角，哗的一声，石板似乎窜动了一些。

奇怪，张念海心想，这石板不应该是用水泥封住的吗？出于好奇，张念海用手试着挪动了一下石板，结果一道缝就漏了出来。

好奇变成了诧异，他索性直接将石板推下来，然后打着手机手电筒往里面照去。

“不对啊……”眼前的一幕让他难以置信，他俯身查看后，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思绪瞬间被调动了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的大海上，手里握着一根绳子，轻轻一拉，一张巨大的网就升了起来。

一张脸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原来是这样吗？他似乎明白了，但又被他想到的这种可能性震惊到根本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