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该怎么表达想念?特别是在这种大雨滂沱的秋夜。风雨缠绵,雷电交加,帮助那些很难说出于口的爱恋用吻,用厮磨,用抚摸来宣言。
难得的一句直抒胸臆后,在浴室相吻不能缓解还没分开就开始的想念。陈洛川穿上睡袍,散下头发,走出昏暗的氤氲水汽,回到明亮的寝殿。廊下风雨依旧,她来回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仿佛不知因何缘故。
殿门洞开,与窗阁一起通透,让风雨穿堂,掀起帷帐和珠帘。陈洛川闷热的不适一扫而空。她打发了殿内侍从,也学陆惜脱鞋,赤脚踮着走在光可照人的殿砖上,甩袍旋身,翩然靠坐在榻上。
“别打赤脚。说了你的伤不能受寒的!”陆惜刚刚自己才光脚又跑又跳,现在却给陈洛川安上双重标准。她抱起鞋子跑到榻前,还想再唠叨,却见陈洛川眼波含笑,轻抿起唇,提膝把双脚塞进榻上夹被。既然知错就改,那她也不好再说,只挨着陈洛川坐下,一坐下刘海就被风撩开脸颊。
“我去关窗。”陆惜刚要起身,被陈洛川抬手轻按住手臂。
“没有不停的风雨。”陈洛川眼神沉静,揉抓住陆惜的右臂,似乎不想让她走远。“这样也好……有风,就不那么沉闷。”
陆惜眼中闪过波澜,回握左手,捏紧陈洛川的手背,柔声道:“放心。我亲眼看见她被山洪冲走,又在山下守了三天。就算能逃得洪水,三天都没有下山,也绝无生还可能。”
陈洛川垂下眼眸,好像在这姊姜佳节终是不能淡然谈论亲妹妹的生死。沉默片刻后,她开口问道:“那个卢瑛,也死了吗?”
“她也一样。”说到杀人,陆惜气息严冷,笃定地点头:“就算她侥幸不死于洪水,也活不了多久。”她抬手勾指,碰在唇边仰头做了个饮酒的姿势。“喝过断头酒,便赴黄泉路。这是她的命。”
陈洛川明白了陆惜做的后手,点头不再多问。陆惜转眼看见案上食盒,眼睛晶亮起来:“这个食盒真是奢侈得过分了……二殿下总共有几个象牙食盒啊,经得起一年一个地送来?”陈洛川笑而不语,纵容地任她把二妹送给自己的食盒开封。
一糖二糕三酥,春涧宫小厨房精心烘烤的甜点,每样两块,在精致的食盒里显得过于细巧。果然有蛋烘糕,陆惜捏起就往嘴里送,连连赞美:“好吃……春涧宫的糕点师傅真是独步天下……你真的不尝尝吗?”
“我不是有山吗?”陈洛川探手取来他们为陆惜带回来的那个食盒,打开盒盖。之前两座胖嘟嘟的小山只剩一座,空出的位置竟被蓝天白云扳指所占,看起来像个诱人的晶莹硬糖。她捏出剩下的胖山,托在手心,故作脾气道:“某人做完了事情,不赶紧回家,还要去绕道订制这种花言巧语的小玩意。好像谁会开心似的呢。”
“花言巧语?”吃完蛋烘糕的陆惜笑起来也是嘴弯如蜜:“送它的人,可是什么也没说哦。那么,收到的人开心吗?”
“哼……挺好吃的。”
陆惜明知故问,成竹在胸笑在眉梢,不逼陈洛川说心里话。她凑脑袋过来,也被软糖软糯剔透的香甜摸样吸引:“看上去挺好吃的哦。”
陈洛川把小胖山搁在陆惜唇上,缩回双手抱住被子里拢起的膝盖,一脸不加掩饰的对她尝到美味后惊喜神情的期待:“你自己尝尝。”
陆惜松开双唇,让小胖山落到自己手心。因为掉落的震荡,柔软的山体抖了抖山峰,洒下几片糖粉,像洁白的落雪,盖住陆惜的手心。
“做得的确很精致可爱啊……糖工斋不愧名声这么响,对得起我那份钱。”陆惜贴近糖山盯着欣赏,赞叹不已。陈洛川姊姜节不收贵重礼物,陆惜送的除外。那枚蓝玉白絮的扳指,也不会是低廉之物。
“山,云……山川,白云……”陆惜凝视手掌里托起的山和云,喃喃出神。陈洛川看着她,愧意渐起。当年的英勇小将军,应该驰骋于蓝天白云下,遍历山川,纵马于边塞风沙,为国建功。而不是困于皇宫的一角天地,化身为执刀者,去为肮脏权力做暗杀血亲的阴狠勾当。她是将军,刀只是配物。让她做执刀杀手,人为刀活,这是难为她,糟蹋她。
陈洛川蹙眉。她知道陆惜本为人磊落不适合去布置阴谋。但她无可奈何。她要去行绝对不可告人之事,为此找到了一把好刀,只能陆惜去使。
那把刀,便是卢瑛。
陈洛川闭目纠结于自己的心事,再睁眼时,陆惜已倾身贴在自己面前,唇上还抿着糖山。陈洛川微仰下巴,贴着陆惜的唇咬下唇外软糖,以轻吻做离别,含下一半山川。
“在想什么?”
陈洛川慢慢咀嚼,甜蜜溢满唇齿。风雨秋夜,心心念念的人已在身边,她不想在此刻踌躇。心事,被嘴角的浅笑遮挡,让心中渴望的良辰推开。“我在想,某人还耍起老掉牙的小聪明呢。”
“哦?”陆惜鼻尖游离在陈洛川的唇边,反手拿来食盒里的扳指,自信地套在陈洛川右手拇指上:“难道是大小不合适?”窗外雨声稍小,吹进殿堂里的风没有那么激烈。铜树上的烛灯摇曳温柔下来,晃得陆惜脸上的笑意略隐略现。
“某人不是说第三礼要自己带回来吗?她指的礼物难道不是她自己?‘我把自己当做礼物送给你’这还不够老套?”
“嗯嘛……”陆惜也不反驳,只满眼含笑地深望陈洛川,轻声道:“殿下可以亲自确认……”
话音刚落,陆惜就求仁得仁,被横腰抱起。陈洛川还是不警惕陆惜的话中有话,抱着她赤脚走到后殿,一齐钻进睡榻的帷幕中。
后殿的风有了前厅的沉淀,和煦得多,吹得挂在帷幕四角的无声风铃摇摇曳曳。这有海浪纹的暖白色风铃来自临海城郡,是去年陆惜的姊姜礼物,在陈洛川亲自打理下,尘埃不染,和新的一样。
衣带宽解,陈洛川一件件拨开陆惜的衣服,像一层层剥开两人之间的羁绊、无奈、伪装和不许说出口的深情。就在最后贴身小衣衣带抽开,陈洛川终于可以把掌心贴在那柔滑肌肤时。她停下了一切动作,愣在陆惜含羞待放的身体前。
一个黛蓝色山字的草体花绣,飞舞在陆惜的左侧腰腹上。看上去是新近才刺,字体边缘还有新鲜的红痕。这便是陆惜迟归的原因,今年姊姜节的第三件礼物。
山形落青空,云绣托底。此花绣必出自刺青大家之手,寓字于画,灵动又不轻浮。
“山……”陈洛川轻唤,指尖落在山顶,顺着山势抚摸。陆惜红着脸扭头,抿住了双唇。
再一次山山而川。
这便是陆惜形容想念和爱恋的方式。以山代川,内敛,含蓄,点到为止,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默契。越是故作压抑,越是表达得热烈,越是旁人不懂,越是心领神会。
这礼物一点也不老套。只是陈洛川万万没想到,人前严肃认真甚至不爱笑的陆惜,居然会把两个人的心意刺在腰腹上。要知道刺青就算是风气开放领先天下诸国的远川国,也绝不是能登大雅之堂的雅艺。谁也想不到,大殿下麾下曾屡立战功的陆惜将军,战袍之下居然这么离经叛道。
这让人怎能不心动?
陈洛川下意识咬了咬唇,试图凝神聚息。她作为常年在外领兵的一军统帅,对皇宫严苛死板的礼法规矩绝谈不上循规蹈矩。刺青在她看来完全可以接受。她之所以吃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陆惜肤上所刺的这个山字,字形字体应该出自于三年前新年大宴皇上向天下推行的新字帖。
那本字帖,以千家诗为内容,包含古体字五,现行体十一,覆盖最常用的生活百字。那本字帖编著者,三公主陈洛清。
当年陈洛川亲眼看过陈洛清的手稿,确实写得飘逸俊秀,神形俱佳。也是她记忆中父皇难得赞扬褒奖三妹的时刻。看来三年来,这本字帖在民间流传颇广,连刺青师傅都以其中字形为字稿。
“川……”陆惜在脸颊透红中的一声轻唤,终于让陈洛川回过了神。
既然都下得了死手,何必在这虚伪地故作伤怀……陈洛川心中自嘲,下决心不再回想记忆里有关三妹的稀疏往事。良辰宝贵,不忍蹉跎,该是专注眼前人。
陈洛川向帐外运力振手。掌风挥去,铜树上烛火皆啵地一声轻响,化为缕缕青烟。帷幔散下,风铃摇动,该是她表达的时候了。
这边良宵,花绣,风铃,一切尽在不言中。窗外风雨连绵千里,仿佛空中的河破了口泄流到了人间,从京城到洲郡,宫墙檐牙小屋瓦角,挂下万千条大大小小的瀑布。城镇乡野,地上平添了无数横流的河,灌注了作物丰收的希望,又浇出了多少贫苦儿女的哀叹。
临光殿枫林院和春涧宫水榭亭台外,被这场大雨激病的人,不止陈洛清一个。
陈洛清从混沌的迷梦中挣扎出来时,雨终于停了七七八八,只有滴答的水珠从屋上瓦边间断落下,连不成线了。陈洛清睁开眼睛,眼前居然不是漆黑。床头的烛头竟烧到了下半夜,不知道是换了几茬。
“呼……”她长长呼气,额头上的晕烫随之褪去。意识已经清明,嘴里发苦,后脑有点痛,高烧应该是退了。她吃力地抬起右手,想摸摸额头,结果手心压住了一片干了的布巾。
“嗯?唔……哦!”短暂迷惑后,陈洛清想起自己晕睡之前的情形。不是应该在卢瑛怀里吗?怎么平躺着了?难道已经睡了很久?卢瑛呢?
她想到卢瑛,这才觉得左手一直被温暖柔软包裹。微微抽动,便明白包裹手背的是卢瑛的掌心。
“嗯……”卢瑛靠坐在她身旁,本是困极了打盹睡得很轻。这时也醒了,皱眉攒力撑开眼睛,揉起困顿和晕眩。她才揉得两下眼睛,忽然惊醒,下意识抓紧了右手拽住陈洛清没有抽出的手背。“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