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回家的路上,灯笼点起,昏黄的一圈光亮把她们影子拉得老长。两人沉默着走了前一段路。抬腿迈步间没有去时的欢闹,倒不是因为重逢的原计划受阻,而是心里都在想事。
归流一和覃半云同时出现在永安,应该是阎蓉授意的。陈洛清知道阎蓉身处京城,见识能力出众,还有有常人没有的技能,搞到临光殿或春涧宫的情报完全有可能。只是她掌握了什么又想表达什么呢?
阎蓉是陈洛清熟悉了解的人,她能够代入阎蓉来思考。阎蓉是不可能确定晋阳能找到她,那么晋阳的因素就要排除,单考虑归流一和覃半云。这两位都是一登台就会受人瞩目的人物,只要出现在永安,她多半能够马上知道。陈洛清代入阎蓉,阎蓉亦会代入她。在阎蓉看来,她看到这两位不太可能也没必要同路的江湖艺人同时出现在永安,一定会警觉。阎蓉的目的大概在此。
该警觉什么呢?既然选中永安,说明阎蓉至少认为她有可能在永安活着。既然阎蓉这么认为,就说明临光殿或春涧宫是这么认为的。
陈洛清抬头想望月吹风。恰好走进竹林,竹叶重重,看不到月亮,魅影晃动。陈洛清心中无鬼,又是回家的路,她走不怕。她只是好奇,自己是留下了什么破绽让他们找到或是猜中痕迹呢?
仔细想想她最近的生活,除了晋阳的到来没有丝毫异常。没有可疑人物出现,街面上也没有什么骚动。距那场刺杀过了这么久,又远离京城,就算他们能找到永安,应该只是猜测,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尝试。陈洛清回想自己的行为,除了卖了米焘的仿画,并没做任何可能暴露行踪的事。
难道就是因为那幅画?
可那副画陈洛清自认仿得没什么漏洞,想自查都不知道从何查起。不过,就算是他们来永安搜寻自己,也绝想不到堂堂三公主居然会去干出殡送葬的白活。
“哼……”陈洛清轻声哼笑,眼前开朗,月光洒满前路,竹林已在身后。
两种阶级的人本不会有什么交集,想在画院书馆和大人们的客席上找我是找不到的。我在灵棚下,在灵堂上,在出殡的队伍中,在街边连坐都没有的摊子旁,在荒郊开垦的新田里……你们会来吗?
她想通了。晋阳也差不多,开口请示:“姐,我要不要去找半云问问?”
“不必着急。流一马上要跳开场大舞,半云也要热场子连讲几回,正是被人关注的时候。等流一跳完吧。”
“永安还安全吗?要不要离开?”
陈洛清嘴角轻扬,笑出几分不屑:“他们来便来。我亦不是丧家之犬。他们找他们的,我们过我们的。”朋友家人事业都在永安,妍福班还没做到永安第一,地里的菜还没收,来年的稻谷还没种,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是。”晋阳笑道:“我再上街就化个妆,他们认不出。”
到了家,卢瑛奇怪她两这么快就打道回府了。陈洛清虽说过过去的就过去,未来之事对卢瑛无所隐瞒,可如今情况未明,尽管她不想隐瞒,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反而徒增卢瑛担忧。还是先以人多太乱没有见着敷衍过去,待晋阳见过覃半云归流一搞清楚后再与卢瑛细说。
见不到故人就算了,先不着急,日子还是照常过。过了两日,江雨楼如约开张大吉。卢瑛早早地卖完了锅中荤素,在陈洛清下工的必经之路等她。
“你怎么在这呢?!”陈洛清收工而来,看见卢瑛在路边不禁惊喜,连忙与众人分别,只和文长安跑来:“你收摊了?摊子呢?”
“正好遇到晋阳,她帮我挑回去了。”
“哦?有什么事吗?”
卢瑛忽地扭捏起来,笑容中带着几分羞涩:“今天大家都去看江雨楼开业舞,没心思做晚饭就买饭吃,所以我也卖得快。趁街上人不多,我想请你吃饭……”
文长安闻言大笑道:“哈哈,这是卖饭的请吃饭——赚到钱了。知情,东西给我,我给你带回去,你们去玩。”
“一起去吧。”
“我可不去,我要回家。我们去吃了不带花糕,那熊女子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晚饭我们叫晋阳一起吃。你们就放心去玩。”
文长安拿过陈洛清的唢呐跑了。陈洛清无事一身轻,只能把手掌塞进卢瑛手心,在夕阳初下时,悠然走在永安金黄的街道。
他们猜到永安又何妨,反正是冬天,街上行人多用围巾遮住口鼻防寒。陈洛清卢瑛也入乡随俗,用围领面巾遮住一半脸。
安心安全。
卢瑛选中的饭店是家街边小馆。家常菜价格便宜量又足味道还好,很受附近居民喜欢。店里十几张桌子,只有零星两桌食客。卢瑛选了靠里边的桌子,与陈洛清背对街面而坐。
“平常这个时辰都快坐满了。今天人都去九街,抢着到江雨楼前争个好位置。”她坐下便向陈洛清靠去,压低声音道:“你们的故友,真的很受欢迎。咳……老板,上你们那四个招牌菜!”
“我们流一正当红的时候,在京城,最多的一次,一千两看她单独跳一支舞,还要争。”
“一……一千两!一支舞?!”卢瑛瞠目结舌,摇头道:“有钱人真不把钱当钱啊!”
“对他们来说这算什么……话说,卢老板今天为什么请我吃饭啊,还点四个菜这么多?”
“长安不是说了吗,我赚钱了,嘿嘿……”刚说到一千两,卢瑛这句赚钱说得有点单薄,不过转眼又挺起胸膛,从怀里把钱袋摸出,顿在桌上扔出铜板声:“赚了钱请我媳妇吃顿饭咋的了?”卢瑛被陈洛清养了几个月,现在终于自食其力给家里赚到钱了,迫不及待就想和媳妇分享。“而且今晚街上人不多……吃完饭想和你去夜市逛逛。”
说话间,菜和米饭都端上木桌。陈洛清尝了一口正要夸味道好,忽听身后砰哗一声!两人连忙回头,发现店外夜幕降临,檐上天际正随着砰砰声闪亮。
“放烟花了啊?江雨楼开舞了……”
烟花冲天而上,又化为金雨簌簌而下。以这响彻天空的鼓点为配乐,身穿青绿水墨舞服的归流一率先出现在江雨楼楼前高搭的舞台上,领衔开场大舞。长袖细腰,身姿绰约……在烟火的辉映下,她用高超舞技化身山峰、河流、清风、冰雪……把三公主画笔下的江河山川化做舞,淋漓尽致展现在永安这层层叠叠的观众面前。
可惜,这些看客只会跳起脚扯着嗓子叫好,无人看得懂舞者风骨,画者心胸。
归流一没有期望在这里找到知音。她来永安表面上是应邀来江雨楼开舞,实际另有使命。
殿下,真的在永安吗……
归流一坐在妆镜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脸上拟山化风的戏妆想着陈洛清,心思已不在舞台上。焰火熄灭,大舞散去,觥筹热闹从楼外转到了楼内。大厅雅座的客位全被包满,今夜江雨楼要通宵达旦地欢乐。不过,逗雅客开心于楼内献舞就不是她的职责了。卸完妆,她便可回客栈。
就在这时,江雨楼管事提着衣袍摆角飞跑进后台,差点装翻正要上台的歌姬。
“流一老板,慢卸妆!”管事左躲右避奔到归流一座前,杵着膝盖喘气:“慢……慢卸妆……”
“我已经跳完了。”
“是!您真是风采不减当年!给我们江雨楼开了个好头!”管事连声恭维,喘过了气开始为难:“流一老板,有事求您帮忙,有人来了!”
“谁?”
“是我们永安新任的太守。刚刚到了城里,明天才去官府交接。听说您在这,说什么都要请您跳支舞。”果然如陈洛清之前所想,老太守母亲去世,他搁官丁忧,便来了位新太守。“这是太守给您的,请您一定赏脸。”管事双手捧出一个锦囊。锦囊口未系,里面装满了乳白圆润的晶亮珍珠。
归流一看着这些品相上佳的珍珠,皱起眉拒绝道:“谢太守好意,我今晚,不能跳了。您把这退了吧。”
“哎哟,流一老板……太守是什么人啊,那就是咱永安城头上的那片天啊!他远道而来,连官邸都没去,直接就奔我们江雨楼来了!要是扫了他的兴,咱江雨楼以后还开得下去吗?别说你我在他面前难说个不字,就是我背后的老板也是得罪不起他的!求求您,心疼心疼我们,把他糊弄过去也就完了。我再额外给您加五百两!”
话说到这,归流一别无选择,只能长叹一口气,起身让管事带路:“我去见他。”
“哎哟,谢谢您谢谢您!您跟我来。他在最上面。我们还说今晚最上面不用接客,没想到一来就是大人物。”江雨楼最高处一层隐秘又豪华,专接待达官贵人。能坐在这里的人,光有钱是不行的。新任太守到达永安的第一晚就悄然上楼,只求归流一一支舞,确实难以推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