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狭路相逢,你死我活。这些年来陆惜没少遭遇这样的局面。远川军力较隋阳孱弱,对峙游牧的西戎也没有绝对优势,以少打多的仗陆惜打了不少,以强压弱倒是新鲜。
青戎八箭就抱有这般乐观的心态。以九敌一,如此轻松的战役刺激他们对胜利的渴望。他们都是跟着陆惜冲锋陷阵的勇武战士,鞘中刀剑面对敌人的负隅顽抗开始兴奋得渴血。他们的心思已经扎在暂且消失于竹关后的三公主身上。指望着拿这条尊贵的性命去弥补他们之前任务失败的过错。
这把要是打不赢,就别回去见主公了。
青戎八箭不约而同把弓背回身上,悄声拔刀剑在手。卢瑛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挡在目标前微不足道的障碍,一拥而上斩杀即可。
除了陆惜。
手下杀红眼,敌人哭红眼,她没有气红眼。尽管她对三公主的杀意同样急切,对“叛徒”卢瑛还多了一份强烈厌恶和鄙夷。但她就是能在此时冷静。心神动摇后益发坚韧,陆惜并不迷失在寒风擦叶的杀气中。
虽然敌寡我多,但这个敌人到底是什么人?
陆惜定气凝神放眼暗处,试图看清随风飘摇的竹树后卢瑛的真面目。一个被临光殿招募的江湖游侠,一把用完即折的刀,为什么在生死关头能摆出了一个像军阵的关卡。是虚张声势还是深藏不露?
想是想不出来,看是看不清楚,陆惜不愿再此时踌躇。她握紧无锋锏,准备上前叩关探敌,被属下拦下。
“大人,我先去。”对于青戎八箭来说,确保陆惜安全是他们八人共识的首要任务。探敌这种事,不能主帅前往。他远远拦住陆惜,把衣摆扎进腰带,踏步向竹关飞奔。陆惜知他是八箭中眼神最好的,必能看清密林有树没树光影的微弱区别,能找到突破的缺口。
“卢瑛!”陆惜高声发问,掩饰属下的突击。“你在哪学的摆阵设关?你的江湖师父教你剑法还能教你这个?”
话音刚落,幽幽竹林里就传来回应。
“爹教的剑法,娘教的阵!”这话陆惜还没听完,就见一根长竹杆从林中飞了出来!一整根竹树做枪飞掷,动静是那么大,以至于眼前只有微光都可以看清。看来陆惜的掩护没有奏效,竹树顶着先锋攻城的方向扎了过去!
陆惜听耳边破风声,知卢瑛这一掷包裹了强劲内力,当即大喊:“小心!”
那属下脚下还未来得及站住,猛觉竹梢已快扑面。幸而增援的锏已经被陆惜旋掷,击在竹杆上打偏了方向。他才能以刀相格,扭身躲过这一击。
陆惜这才松口气。一口气还没从胸膛吐出唇齿,躲避的人脚步刚站稳,打偏的竹树才哗啦落地,另一根竹树飞枪从远离刚才一击的缺口以更加猛烈的攻势向相同的目标扎去!
若是第一根竹枪还能预料到,那第二根的攻击就是众人皆惊。间隔就是眨眼的瞬间,她怎么能在杂乱的黑暗密林中如入无人之境?!
陆惜的锏已不在手边,这一枪再不能救下。竹叶撕风的声音盖住血肉裂开的惨叫,转瞬归为一刹那的寂静,又被风声吞没。
剩下七箭见这么快就损了位同袍,之前兴奋皆转为惊骇。他们重拿回弓,搭箭向各自认为有声响的地方怒射。一时间响起无数箭镞扎树的钝响。陆惜在这小片箭雨中奔至刚才的袭击点,找到了自己的锏。她摸到竹树的断口,发现一半是切口一半扯断。看来卢瑛是事先选中竹树切断一半根节,剩下一半当着他们的面用绳索大力拉断。
竹子韧性强,能拉断一半也说明内力深厚,还能把一整根竹树当竹枪投……陆惜倾耳听去,苦辩卢瑛的方位:弓箭在这里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她是特意把我们往竹林引。这个竹阵也是早有准备。她能疾速转换阵门攻击便是习阵纯熟,能辩方位……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吗?
在这片竹林里,又是江湖高手,又是一军之将吗?
陆惜猛然醒悟,这里不是她熟悉的战场,而是卢瑛的主场。充满了江湖气的关隘,岂是青戎八箭这种正规军片刻间能玩得转的?
没有见过这个阵,不知道这阵法出至于哪个将门。但是再深的内力终有乏竭,再诡异的阵法总有破绽,再坚固的关卡也无法枯守,何况……
陆惜运力于腿与臂,怒气与杀意振眼扬眉:“不与她拖延,一起强攻!”
你的主场又如何,我专打逆风局!
七箭正好射完箭囊里最后一支箭,听得陆惜下令,立即弃弓,抓紧手中刀剑向竹关扑去。有了第一位牺牲者的探路,他们看明白一点。破关的关键可能在于距关的远近。竹树做枪虽骇人,也要远掷才有效果。只要离得近了,借微光就能看出阵门杀进阵中。他们七人散开各处,从不同方向攻关,就算卢瑛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一一招架。
七人心中坚定,便勇往直前,奔袭中警惕着前方可能夺面而来的竹树枪。可破风声没来,黑暗中忽地响起弓弦声。七箭心头突跳,觉得这声音和平常他们熟悉的弓弦声略有不同,而且弦响了箭在哪呢?!
就在他们惊疑之时,脚下忽然杂响大作,眨眼间枯叶漫天。就在慌忙躲避惊魂落定后,还站在地上的人发现,另外四位同袍已悬在头顶。
“渔……渔网!”看来,卢瑛是真没少从东十星号要东西。
顾不得谴责陷阱无耻,网中四人正要想法脱困,这下破风声响了。他们射出的箭现在调转方向,以手投掷,嗖嗖奔着它们的原主人来了,换得低沉尖锐数声惨叫。又是一根竹枪轰然而至,生生连人带网扎个对穿,这才收了声响。
血,粘稠又丰沛,滴答滴答砸在枯叶铺满的泥地上。躲过渔网的三人听得血滴声,剁足又向前冲。愤恨的嘶吼响彻竹林,冲撞卢瑛的耳膜。她以竹树做掩,倚着竹杆无声喘息。陆惜想的没错,内力爆发之后就是疲乏。掷竹树做枪这种大手笔是有限度的,杀到现在,卢瑛已经掷不动树了。她提力奔跃,从不同阵门将削尖的竹片掷向那三人。那三人为躲避已没那么犀利的攻势稍停脚步,卢瑛趁机故技重施从地上找到绳头,甩绳拉树将几棵竹树拉倒。粗细相间的竹子们交错倒下,挡住阵门,让光影在幽暗中混淆,迷惑攻城人的视线。
做完这些,卢瑛刚想喘口气,却发觉一直匿了声息的陆惜就在竹围外。忠勇伯躲开了所有攻击和陷阱,已经到了关下。
“卢瑛,躲躲藏藏多难看,要死也出来死吧!”
哼……卢瑛远远冷笑:“陆惜,我知道你手里的锏可以破甲断刀断剑,但这是竹子。又空又韧,不是那么好破的。”说完,她悄悄移动,变换阵门。
“是吗?”陆惜突然出臂,左手抓住树峰中刺出来的竹片,右手慢慢提锏:“卢瑛,你不是江湖游侠。你是将门子弟吧?你是春涧宫的人?”
“我是你妈!”卢瑛扯不回竹片,便握紧匕首,严阵以待,嘴里还要骂几句这个要杀自己媳妇的活阎王泄泄火。“老子是谁关你屁事!还忠勇伯呢!你怎么得来的啊?杀妹杀姐的,你好意思叫忠勇?我看你叫阴谋伯吧!”
陆惜没有因卢瑛怒骂而不安。她的气力持续凝聚在右臂上:“我怎么得来的这个爵位……我今天让你见识见识。”说完,锏裹风而扫,横击在她面前粗壮茂盛的竹树上!只听咔嚓脆响,竹树应声断裂,折倒在地。陆惜抓住断树,用力扯开滚到坡下,凝注树后卢瑛露出的半边脸庞道:“你的阵,我就这么破。”
简单粗暴。
绝对实力之下,简单粗暴也是良法。
“破了就破了,好了不起么?!”卢瑛手握匕首,提腿把陆惜踢开,然后跳出,以身挡住破开的阵门,于关外迎敌。
你简单粗暴,我就陪你简单粗暴。痛痛快快打一场,看是你死还是我活。
不,你死,我也可以死,但我媳妇要活。
“你让我见识破竹,我也让你见识一下我卢家剑法。”风起月移,月光找到缝隙,投下一线亮光。卢瑛正好站在这道亮光中,长发披银月,以一对四。她在竹阵中以渔网绳缠满双臂,形同护甲,以应对陆惜的无锋锏。竹可破,浸透江风渔水的绳甲就真的未必能破了!
剑啸刀鸣,厮杀开场。
破了青戎八箭的包围,竹阵已尽力。关还在,还能守。
血腥近在咫尺,喷溅在身上染污衣袍,但仍盖不住那道抹在唇上的血味。仿佛已经沁进了心,刻在胆上,时刻提醒着卢瑛,陈洛清就坐在那里,搅动着她的肝胆,研磨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最后的青戎三箭在厮杀开始不久就倒在了地上。这场对决早就是她与陆惜之间的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锏和匕首都丢落一旁。两人用拳头、手肘、腿和脚的砸踹打捶诉说各自的愤怒与决心。血溅上竹叶竹杆,斑驳如泪,再流下额头,蔓延齿间,顾不得擦一擦。
内力耗尽,只剩意志在肉搏间强撑。卢瑛心里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激励她提起最后的力气摸到匕首,翻身压倒陆惜。
“陆惜……呼……你们打碎了我媳妇的淋浴竹樽,你要怎么赔?!”匕首高举,对准陆惜的咽喉。
“什么媳妇……什么猪嘴……”陆惜竭力,已不能从卢瑛身下逃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