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陆惜把锏插进地里,吃力抬手把自己散乱的长发尽量系好。发丝上全是血渍,一抹全擦在掌心,把掌纹里沁深的血河拖出流星的尾巴。
她身为忠勇伯,去面见三公主,不能蓬头垢面。即是她的体面也是给三公主最后的体面。勉强整理了衣发,陆惜拔锏在手,准备向竹阵走去。生死大事,陈洛清既然在此时有令,她遵命便是。
卢瑛身受重伤是无法动弹的败军之将,现在死还是晚点死是无所谓的事。护卫已倒,的确应该先杀主君了。陆惜正要迈腿,忽然觉得身体被拉住。她低头一看,血污中趴地昏迷的人不知何时伸出右手扯住她衣角。
陆惜抓住衣袍想拉脱卢瑛的抓扯,拉不动。卢瑛还是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右手紧紧抓着。
人醒不过来,手还能动?
“陆惜,你来!”
那声音又催促了一遍,这次明显急切。陆惜不拉扯了,索性脱下沾满血迹的外袍扔在卢瑛身上,没有羁绊轻装面见三公主。
力气几乎被卢瑛耗尽,陆惜跌跌撞撞走进竹阵。之前挥锏断竹的气势荡然无存,她现在只能慢慢扶竹顺着卢瑛踩出的阵中路走。踉跄得让人认不出这是忠勇伯。她进阵才发现了,里面还有第二层阵围、第三层……竹径蜿蜒得像个小迷宫。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解密的路,不知过了多久才来到竹阵最中央的陈洛清面前。
陈洛清靠竹而坐,身裹披风,头戴箬笠。射缝而下的月光正挂在她腰间,像柄不出鞘的长剑。可纵然如此披衣戴月,她仍不像一个游侠。箬叶帽边遮住她脸上的血,身上的披风满目疮痍。她随意坐着,竹树为侍,寒风俯首,不觉中傲然尽现。风静竹清中,陆惜沉重的呼吸像倒数着璀璨湮灭前的最后时光,眼前亮光黯淡仿佛看见即将谢幕时的真正本色。
君王谢幕,山河褪色。
“我……”陆惜再支撑不住,拄锏单膝跪在陈洛清面前:“卑职参见三殿下……我送您上路。”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不回京?”陈洛清抬起头,睁开眼睛望定陆惜。她额头上的血早就流进眼睛,淹过眸上血丝。厮杀就差终章一幕,她还是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陆惜听到陈洛清发问,觉得她声音还是那么平心静气,好像一点都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可是又有哪里与之前不同,听了无法对她的发问置之不理。陆惜用力闭上眼又睁开,撑锏站起,蹙紧眉头道:“您马上登仙极乐,不需要再纠结。”
“陆惜,你真傻。”陈洛清再昂起一点下巴,坦诚相告:“这个时候不在我大姐身边,你会后悔的。”
“您是在威胁我吗?”陆惜总算觉出一点好笑来。这个时候的威胁,还有什么用呢?
“不,我只是称述一个事实。从基本理智而言的事实。”
五指在锏柄上握紧,陆惜慢慢走近陈洛清,心中忐忑随着竹叶起伏:“什么意思?”不回京的命令是陈洛川下给她的。她自然奉命行事。但是此时确是与春涧宫拼斗之时,被陈洛清这么一说,陆惜有点心慌。
陈洛清阖目,微笑道:“看来你比我纠结啊。”远处的马蹄声闭上眼睛听愈发清晰了,看来是在向这里飞驰。陈洛清居阵守关,没有动弹的力气,集聚那一点点气力凝神听音,听见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这个时辰这个方向,不会是无关之人。就不知来者是忠勇伯的援兵还是不让这里谢幕的骑士。
“事已至此,您不妨有话直说。”
“要变天了,忠勇伯。在这种关键时刻。你却远离京城和我不死不休。呵呵呵……多么傻啊。难道……是大姐不相信你?我觉得不会。但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您想不通,那是因为您也傻。”陆惜冷笑,心中不安转为轻蔑:“您知道您身边的卢瑛是什么人吗?”
“我知道啊。”陈洛清再次望向陆惜,坚定又安然:“她是什么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已是她,她亦是我。就算我和她今天死在这里。竹深幽静,不失为安眠的好地方。倒是你,陆惜。大姐若胜,与你无关。若败,你就是缺的那一环。”陈洛清随口三言两语拖延,等着那未知的马蹄声临近。
陆惜却不想再迟疑,高高举起锏,决心已定:“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陆惜,你听好。我会让你为给卢瑛下毒付出代价。”陈洛清难得愤怒。卢瑛以一敌九,生死未卜,实在是旧恨新仇。
“呵……”陆惜嘴角轻哼,双手聚力:“怕是三殿下您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可不一定。”陈洛清望定陆惜,竭力抬起酸麻的右手,摘下箬笠抱在胸前:“我倒要看看,天命是在陈洛川,还是在我。”
马蹄声停在坡下,锏劈风而下!
“着!”
阵外一声大喊,应声有寒意骤起,耳边摧枯拉朽般爆响。陈洛清仰头望去,看见眼前模糊一道寒锋击碎竹树重重横空出世,转着圈打在锏上,搅飞陆惜的杀气,削偏她头顶一片竹尖。没有竹叶遮挡,月光顿时倾洒,柔和地清洗陈洛清半脸干涸的鲜血。
圆月的光影留在慢慢阖上的眼前,周围突起的嘈杂听不清是在喊什么,陈洛清终是失去所有感知,搂着卢瑛的箬笠倒在地上。
无梦的昏睡不知延绵了多久,陈洛清于混沌中抓住飘乎的意识,不想再睡,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才看清眼前光亮,就有惊喜声音响在耳边。
“她醒了!”
眨眼间,一个神色和声音同样惊喜的清秀面庞出现在她视野里。
“姑娘,你终于醒了!”
姑娘?
重回人间,陈洛清想起晕倒前的那道寒光。看来是它挡住了陆惜的锏。
还真有人救?啊,卢瑛呢?!
陈洛清胸膛里心鼓猛捶,挣扎着就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左手被一团温暖紧紧握着。她扭头看去,身边就是卢瑛缠了纱布的脑袋。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卢瑛呼吸平稳,睡得正沉。
“她比你先醒一会,非要睡在你身边,我们只好把你们搁一张床了。”陈洛清转头,看见床边清秀姑娘扭身,露出正坐桌边喝茶的白衣女子。
“在下夏天晴,是燕秦商人。”
燕秦?商人?
既然卢瑛没事,陈洛清安下心,扶床想坐起。
“啊……”身体还是疼痛,但是看东西已经不模糊,五脏六腑也没有大力冲撞的感觉。
“小心!慢点……”清秀姑娘一身素雅的青色简袍,和白衣的夏天晴一样是远川人打扮。她声音细腻,动作温柔,小心地把陈洛清扶起,塞来立枕让伤员靠着说话。
“你们救了我们?”
夏天晴放下茶杯,转腰面向陈洛清笑道:“我们路过,见有人行凶,岂有不救之理?”她面容圆润,白肤中透着健康的水色。眼睛大而闪亮,腰间佩着一柄古朴的短剑。“她叫叶璟,是我家的大夫。你别看她年轻,医术可是一等一的哟。”
“哎呀,大小姐别这样说……当着人家多不好……”叶璟飞红了脸颊,转去叮嘱陈洛清:“姑娘,你额头上的伤没事,我给你上药了,不需要包扎。内伤多调理也没大碍,就是要多休息。”
“那她……”
“你说卢姑娘?”看来卢瑛短暂苏醒后自报了姓名,叶璟知她姓卢:“她身上伤口多,特别右胸有一处贯穿伤,比你严重些。不过也不用担心。这里药品齐全,我好好用药,也不是那么凶险,你放心。”
陈洛清点点头,收拾好心神从卢瑛掌心中抽出左手,在榻上对两人行礼:“在下陈知情,多谢二位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