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之后的事
荷烨看向他,他呵气搓热自己的手掌,“他有执念未了。”
世人皆说曹子建因喝酒而误了自己一生的前途,断不会想到此时他竟依旧拖着伤病未愈的身体这样喝酒。司马懿拦了他几次,见拦不住索性也就由他去了。
“仲达,你家中有几个兄弟?”
司马懿道:“臣家中兄弟八人。”
曹子建缓缓点头,“对,司马八达,个个出众。那仲达,你与哪个兄弟最为相好?”
司马懿也满饮一杯,“臣与三弟最为相好。”
“若有一日,叔达要你这项上——”他手指画着圈,先落在司马懿的脖颈之上,而后挪到他的发冠上,“你这项上官帽,你可愿让他?”
司马懿毫不犹豫道:“臣出仕只是为了保我司马氏一门平安,荣华富贵,与我而言就是黄土一抔。”
曹子建醉眼朦胧,笑着用手点指,“世人皆看错你司马仲达。你是来劝我,不要再奢求手足情谊,而要以君臣之礼视二哥,是也不是?”
司马懿道:“正是。”
曹植转身而去,荷烨与洛汐也追了上来。就连一向口才过人的荷烨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已经说得够多了。
接下来,曹子建醉酒贻误战机再次被重罚,杨修被杀,曹植的势力零落得七七八八。曹操亲手把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推向高位,又亲手把他按到尘埃里。减除他的党羽,杀光他的亲信,毁了他的一腔抱负。
是谁害了曹子建,又是谁杀了杨修,是谁让他们摔倒泥潭里,永世不得翻身,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逃不开“父”与“兄”两个字。
曹操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召见过曹子建,任凭卞夫人说尽好话,也无济于事。这一对父子就像传闻中一样,自此产生了莫大的隔阂,似乎连见一面都成了奢望。
时光流转,春去冬来。刚刚过了除夕,邺城又下起了雪。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百姓们因连年征战而苦不堪言,即便是过年,也并没有对少喜庆的气氛。这一场权利游戏,玩了太久,牺牲了太多。锦衾之中,一花白胡须的老人佝偻着背,闭目养神。已是风烛残年,目光也少了许多凛冽,多了些浑浊。
他自己再清楚不过,这身体已经是药石枉然,大限将至。他出奇地平静,早已看淡了生死。雪足足下了三天,空气阴冷潮湿,大地都陷入了沉睡。
王府外,来了一不速之客。他一身风尘,挑灯下马,似乎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正是曹操的三子曹彰。
他生得龙精虎猛,亦是战功赫赫。此时打着侍疾的幌子,脚步如飞,赶去见自己的父亲。他怀中鼓囊囊揣着什么,一只手死死捂着,唇抿得死紧,面色肃然。
荷烨与洛汐在水镜中看着这一幕,洛汐原本懒懒地靠在狐裘之中烤火喝茶,此时也打起了精神,对荷烨道:“是当年那个匣子!”
曹操淡淡地听曹彰说了来龙去脉,并指控曹丕当年如何害死了曹冲。曹操缓缓地抬起眼皮,神色却并无任何变化。喉咙里发着嘶嘶的声音,最后只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许久。“冲儿之死,只是个意外。我大魏的太子,只有子桓一人。”
曹彰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父亲!”父亲啊,难道他真的是病糊涂了吗?
荷烨关闭了水镜,感慨道:“曹操是真的老了。若是当年,他定要把曹丕剥皮抽筋,可如今,他禁不起折腾了,大魏更禁不起折腾。曹丕这一辈子,也总算是被他这个父亲回护了一次,而曹植,在怎么恩宠无限,最终也还是被抛弃。真真儿可悲可叹!”
另一边,那个瘦削苍白的青年也把一切收入眼底,可他并没有露出笑容,而是闭了闭眼,两行温热滚落腮边。
正月二十三,曹操病逝于洛阳,群子只有曹彰一人在身边。曹彰想协同曹子建再来一次挟天子以令诸侯,却被曹子建拒绝。曹丕才不管什么谦让,迅速登基为新魏王,曹子建率先跪倒叩拜,俯首称臣。大魏江山,局势已定。
杀丁氏兄弟,中央集权,外放亲王,攘外安内。曹丕的动作依旧迅猛。最后的最后,史书之上,只留下一句“植与诸侯并就国”,再无更多笔墨,却不知其中多少心酸无奈。
临行那天,曹植固执地守在宫门外,乍暖还寒,荷烨一边跺脚一边搓手指,“算了吧,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会去送人吧?他已经不是你二哥了,何况就算是,我看他也不会去送你!你几次拱手把天下让给他,他却对你赶尽杀绝,还有什么脸面见你!”
曹植眺望着,期待着,绝望着。荷烨与洛汐本想去送送曹子建,却想着他们一向并无深交,而曹丕那边还派人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们,还是不去为妙,免得又给曹子建添上一条莫须有的罪名。
于此同时,当年的万户侯此时独自驾着一辆马车,与城西的高陵对望着。月色如水,夜空如练。曹氏父子注定是史册之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自己的父亲曹操,即便文韬武略,一生戎马,如今皆已化为尘土。
终究还是叫父兄失望了吧?那个虽然严厉却不失慈爱的父亲,还有总是笑着牵着他的手,对他说,子建跑慢点的兄长,似乎都成了过往云烟。他下了马车,走到陡峭的悬崖边。此时若是向前一步,定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掰了甘蔗慢慢地咀嚼,甘甜的汁水划入喉舌,他却只尝到了苦涩。
“子建。”想不到最后来给他送行的人,竟然是司马懿。他并未回头,只是把手中的酒壶抛了过去。
“主公叫我来送送你。”司马懿稳稳接住酒壶,轻轻摇了摇,里面已经不剩多少酒了。
曹子建的声音轻不可闻,“仲达,你还记得那年月旦评么?你还是一如往昔,丝毫不会说谎。”
司马懿笑道:“子建公子说笑了,仲达不是不会说谎,只是不会对你说谎。”
曹子建挪了几步,回到马车上,“明日就要走了,再来陪父亲说说话。”
司马懿被他站了一会,字斟句酌地问:“子建公子可还有遗憾未了?”
曹子建拢袖,“不能尽孝慈母膝前,此一憾也;与邺城故友辞别,此二憾也;不能亲见二哥龙袍加身,此三憾也。”
曹子建倒是毫无保留,听得司马懿倒吸冷气,连忙拦他,“子建慎言!”
曹子建但笑不语,司马懿却整了整衣冠,郑重地跪了下来,一叩首。
曹子建也不阻止,就生受了他三拜。“仲达替主公、替大魏谢过子建公子,也替他向你道一声珍重。”
这一夜,曹子建终究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荷烨与洛汐也陪着曹植守了一夜。天色大亮,这位天下文魁未留一辞,就车而去。
时光从不会停下来等待任何一个人,也不会给任何人留下喘息的机会。它只会在你拼命哀求它走慢点的时候留下一个轻蔑的笑,白驹过隙。
“太过分了!这些年一贬再贬,叫言官没完没了地盯着子建踩,他想干什么?钝刀子杀人么?”荷烨愤愤不平地跟洛汐碎碎念,一边愤而又给自己添了一碗米饭,用筷子戳戳戳戳。不是他们有闲情逸致陪着曹植寻梦,而是自从浮水阵被关闭之后,他们想尽办法也无法开启,而洛汐的反击计划也因此一再推迟。
“荷冥官传信来,浮水阵的事儿有眉目了。”洛汐熄灭pad的屏幕,正准备与他细说,曹植便推门而入。
他没头没尾地说:“他传召我了。”
洛汐放下筷子,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让他坐下慢慢说。“是为了甄姬的事儿?”
曹植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是想警告我,若我有什么异动,下场便和嫂嫂一样。”
荷烨不无痛惜地说:“以发覆面,口含米糠,风华绝代的一位才女,竟落得如此结局,实在可悲可叹。”
洛汐却说:“他们夫妻早已离心,何况当年坑害你们一党,她也有份。她知道的秘密太多了,禄存必然容不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