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夜闯司马门
曹丕假意把自己的弟弟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走,二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曹子建昏昏沉沉地被与曹丕出了城,这小酒馆并不起眼,名叫“丛台酒馆”,只有两层楼高,门脸也很小,地处幽僻,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
“子建,丛台酒原本叫赵酒,是战国赵武灵王最喜欢的佳酿。二哥知道你喜欢饮酒,遍寻多家酒肆,这才找到这沧海遗珠。”
曹子建昏暗的眸中终于有了些许亮色,“‘灵王欢悦呼丛台,美酒十千醉不辞’!此酒以甘泉酿制,为稀世珍宝。历史上曾因赵酒引发了‘鲁酒薄而邯郸围’的赵楚之战!”
曹丕但笑,“子建果然博学,我们今日便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曹子建本以为自家二哥会因为他和甄姬的传闻而怨恨自己,却没想到他根本没提这件事,和从前一样关心照顾自己,还为他寻来消失了百年的绝世佳酿。他心中一阵温暖,刚一进门,便见一白面书生,正自斟自饮,摇头晃脑地念着一首诗。
曹子建惊喜道:“德祖?”
杨修见曹氏兄弟一起来了,也很是惊诧,连忙站了起来,“修见过二位公子。”
曹丕张罗着让他们入座,“今日没有君臣,没有长幼。我们许久不曾开怀畅饮,就忘却身份、忘却烦恼,痛饮彻夜!”
“好!”曹子建豪爽地自己先倒了一满杯,浮一大白。“清冽甘润,入口绵长,回味不绝,真是好酒!二哥,德祖,我干了!”
荷烨看得直皱眉,“难怪苏道长说这段我们非得自己看不可。禄存这又是在憋什么坏呢?”
洛汐面色一沉,一字一顿道:“大名鼎鼎的夜闯司马门要来了。”
这一夜,临淄侯与主簿杨修一同从司马门飙车飞驰而过,如同一道耀眼的明星划过夜空,绚烂而妖冶,一闪而过,却足以载入史册。
“那驾车的小厮是曹丕的人!”即便蒙着头巾,荷烨还是把他认了出来。
洛汐叹道:“司马门一向是最为敏感,除了皇帝,就算是太子也要下马落轿。曹子建这次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卫兵一拥而上去拦马车,酩酊大醉的曹子建掀开车帘,一打马鞭,“快让开,你们不认得我么?我是临淄侯!何人胆敢拦我!”
“我是临淄侯曹植,未来的太子。他是主簿杨修,未来的丞相——”
他抢过小厮手中的缰绳,自己取而代之,他的驾车技术不知道强过那小厮多少倍,马儿四蹄如飞,衣袂临风,竟如腾云驾雾。
这一刻,没有兄弟,没有父子,没有君臣。他不再是任何人,不是谁的弟弟,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谁的臣子。他只属于他自己。夜那样长,仿佛没有尽头。他恍然梦到过很多次,自己孤身一人打马飞驰,天地、宇宙无限缩小又放大,把他包裹其中,而后远远抛出去。
他近乎疯癫的笑声响彻司马门,不要说守卫,就算是在暗中观察的禄存都有些吃惊。
“他竟醉成这样?”
这个千古第一的才子身体力行地证明了何为藐视权贵,放浪形骸。他放声高歌,只留下一个昂首挺胸的背影,仿若癫狂。却无人看见,他指间颤抖,指甲都陷入肉中,掐出道道青紫。两行清泪被带起的劲风吹散,零落飘荡,正如这一夜的繁星。
洛汐阖眸,不忍再看他,“至情至性,竟做出这样的事来把到手的储君之位拱手让人。在他心中,手足之情,终究重过生死。”
“他根本没醉……竟然是故意……”荷烨也被他惊世骇俗的行为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太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啦!”
洛汐道:“杨修倒是不冤,他手中为他的权谋而死的亡魂,足能染红这驰道。”
“真是猪队友啊,杨修估计这时候悔得肠子都青了!”荷烨咋舌,“只可惜,曹丕永远也没法知道,他这个傻弟弟为了成就他的王位,到底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再漫长的黑夜,也总有夜尽天明的一刻。曹操震怒,接踵而来的重罚,曹子建始终坦然应对,不管是酷刑还是禁足,他都一一承受。不久之后,曹操立曹丕为太子,一切尘埃落定。
就在曹操下了诏书昭告天下之后,这发丘印的禁制便全部打开,临江仙与曹植被一并放了出来。曹植仿佛已经感应到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他潸然泪下,却一下子卸下了背了很久的包袱。
“其实我倒是要感谢禄存。”曹植缓缓道:“当年,二哥与我矛盾一点点加深,那些年我和他都生活在痛苦和挣扎之中。如此一来,倒也痛快。只是我二哥,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
荷烨说道:“恐怕难了。”
临江仙的灵识被封存了太久,依旧处在昏睡之中。荷烨以冥王令召来数百冥差,发丘印中的魂灵被有序地接引、度化。他找了只瓷瓶来把临江仙的灵识收入其中温养,又问曹植:“你可还要继续看下去?”
曹植坚定地点头,“我不相信二哥就这样消失。”
荷烨也算亲眼见证了他的执拗,知道此时谁劝也没用,便拍着他的肩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大雪纷飞,大魏的雪似乎比后世要干净很多,是更纯粹的冷。曹子建跪在太子府外,雪花堆在他的肩膀、发间,犹如一尊雕像。
皑皑白雪之中,印下一串规整的脚印,宽大的伞把曹子建遮在阴影之下,开口便呵出水气来。“子建公子,若肯赏光,仲达陪你喝上一杯,如何?”
曹子建缓缓地抬起眼皮,知道如今的司马懿已经是曹丕身边的首席谋士,他来见自己,也定然是曹丕授意。
曹子建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冰。没去扶司马懿递来的手,自己拄着膝盖站了起来。因为久跪而又麻又痛的双腿早已冻僵,他列跌了一下,难掩失落。
司马懿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无视他的狼狈,礼法合度地说:“子建公子请。”
曹植看着双唇冻得发紫,下半身都湿透了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荷烨本想劝劝他,在洛汐的眼神下欲言又止。
围炉赏雪,司马懿显然是早有准备的。此时曹子建已经换好了衣服,两人相对而坐。
司马懿为两人各自倒了一杯酒,青绿色的瓷杯衬得这酒更显清冽。“子建公子尝尝我府上的酒。虽然比不得赵酒,但总还是不至于入口让人失了分寸的。”
曹子建魂不守舍地端起酒杯喝了,没品出是个什么滋味。
司马懿不动声色,眼底却有了些许笑意,“子建公子,你知道你输在什么么?”
曹子建抿唇不答。司马懿继续说:“你凭什么要求二公子对你毫无敌意、赤诚相待?你凭什么要求他血泪合流,还依旧与你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就凭你处处为丞相偏袒?就凭你的存在,让他满腔抱负只能憋闷心中?子建公子,收了你的假仁假义吧。”
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洛汐都很是惊讶,司马懿韬光养晦十多年,凡事留有余地,按说绝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曹子建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眼眶发红,半晌才换换吐出一口气来,气若游丝地说:“是我错了。”
司马懿本还想跟他细说一番,没想到他根本不接招。
曹子建的声音微不可听,仿佛被抽干浑身力气,“仲达!替我和二哥说一声,对不起。”
司马懿轻笑,“子建公子,大可不必。仲达一生谨小慎微,如今能酣然与你互诉衷肠,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荷烨看得来气,“他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