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岁月长·朝暮
第十五章岁月长·朝暮
五更鼓响,晨光微熹。
霍云卓侧卧在锦绣鸳鸯被中,一手揽着熟睡的东方烬,一手轻抚他散落在枕上的乌黑长发。修长的手指缠绕着几缕发丝,在晨光中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他小心翼翼地从床边暗格里取出一卷泛黄的画轴,生怕惊醒了怀中人。
画纸徐徐展开,墨香混着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画中六岁的孩童踮着脚尖去够枝头最艳的那朵桃花,绯色衣袖滑落至肘间,露出藕节般白嫩的手臂。树下银甲少年将军单膝跪地,一手扶着孩童的腰身,一手替他托住摇摇欲坠的桃枝。画工精细,连孩童眼中狡黠的光彩都勾勒得栩栩如生——正是东方樾的手笔。
霍云卓的目光落在右下角那行歪歪扭扭的小字上:"狼毫难描心已许。"字迹稚嫩得几乎要跃出纸面,笔画歪斜却透着执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的誓言。他指尖轻轻描摹着那些笔画,仿佛能看见六岁的东方瑾趴在书案前,咬着笔杆认真写字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霍瑾之......"怀中人突然动了动,迷迷糊糊抓住他的手腕,嗓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你敢笑本官幼时字丑......"
霍云卓低笑着将人裹进喜被,俯身吻去他眼尾未卸的胭脂:"为夫在笑——"他的唇擦过东方烬的耳垂,"六岁的小阿瑾,怎么就盯上了霍家二郎?"
窗外传来霍云枫欢快的笑声,夹杂着彩雀扑棱翅膀的声响。东方烬在温暖的怀抱里翻了个身,乌发散落在鸳鸯枕上。几片桃花穿过雕花窗棂,轻轻落在枕边,映着晨光,在两人交缠的发丝间点缀出点点春色。
霍云卓将画轴重新收好,指尖在"心已许"三个字上又停留了片刻。窗外鸟鸣啾啾,又是一年春好处。
辰时三刻,定国公府正厅。
霍母端坐在主位上,一袭绛紫长裙衬得她英气逼人。发间那支银枪形状的玉簪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她当年随霍老将军征战沙场时的信物,与昨日霍老将军送给东方烬的蟠龙玉佩本是一对。见二人并肩行礼,她眼中满是欣慰:"漠南王那日在朝堂上那番话,老身听了甚是痛快。"
东方烬双手奉上茶盏:"母亲过誉。"
"凭什么我们女子就要于闺阁?"霍母突然拍案,茶盏与桌案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当年北境之战,若非老身率兵袭敌军粮草,哪还有今日的霍家军?"她忽然拔下头上玉簪,不容拒绝地插入东方烬的发髻。
霍云卓想要阻止:"母亲,这该留给未来的世子妃的。"
"怎么?"霍母瞪圆了眼睛,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老身乐意给谁就给谁!你爹当年送我这簪子时就说,要给最配得上它的人。"她转头看向东方烬,眼中满是赞赏,"漠南王以男子之身却能为天下女子发声,难道不配?"
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皇后娘娘驾到——"
霍青羽一袭朱红凤袍踏入厅中,身后宫女捧着鎏金木匣。她目光扫过东方烬发间的银枪玉簪和腰间的蟠龙玉佩,唇角微扬:"本宫来迟了。"见霍母要行礼,她快步上前扶住,"母亲不必多礼。"又对其他人道,“本宫今日是回家,在家里我只是你们的阿姐不是什么皇后,都不必行礼。”
匣中是一柄玄铁匕首,鞘上"巾帼不让须眉"六字笔力千钧。霍青羽亲手将匕首佩在东方烬腰间:"当年本宫出嫁时,父亲给的。他说女子立世,也当有此魄力。"她指尖轻抚过刀鞘上细密的云纹,"今日转赠漠南王,一来感激王爷昨日朝堂说出了本宫多年的心声,二愿王爷永如今日——不折风骨,不敛锋芒。"
东方烬指尖抚过冰凉的刀鞘,单膝跪地:"臣,谢娘娘厚赐。"
"阿瑾!"霍云枫突然从回廊窜出来,发梢还沾着糕点碎屑,手里攥着半块咬过的桂花糕,"小娃娃呢?"
满厅愕然。
世子站在东方烬面前,油乎乎的手揪住他绣着金线的袖口,往东方烬身后左瞅瞅,右瞅瞅:"你和二弟都咬过嘴巴了,快把小娃娃抱出来陪我玩!"他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我要教他爬树捉蛐蛐!"
满堂哄笑。霍母笑得直抹眼泪,霍云铮扶着柱子直不起腰。只有皇后霍青羽表情微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闪烁间瞥见霍云枫悄悄往东方烬身后躲了躲,明显不愿靠近自己。
东方烬取出锦帕,轻轻擦去世子脸上的糖渍,耐心的同世子解释:"男子不能生娃娃,我和霍将军不会有孩子。"
"骗人!"霍云枫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乱蹬,"隔壁王尚书家的公子也是娶了个男妻,他们都有娃娃了!前日还让我抱呢!"他越说越委屈,金豆子啪嗒啪嗒往下掉,"阿瑾最坏了,故意不给我小娃娃玩的..."
甲辰快步上前要扶,却被世子一把抱住腿。霍云枫仰着泪脸,突然语出惊人:"甲辰!阿瑾不生娃娃给我玩,那你嫁给我好不好?你给我生娃娃!"
面具下的暗卫浑身一僵,耳根瞬间红得滴血。那双平日执剑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微微发抖,扶也不是,推也不是。霍云铮赶紧上前掰开兄长的手,憋着笑哄道:"大哥,甲辰是男子,也不能..."
"我不管!"霍云枫挣开弟弟,追着落荒而逃的甲辰满院子跑,"甲辰最好了!比阿瑾和二弟都好!你给我生娃娃吧......"
厅内笑声更甚。霍母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对皇后道:"这孩子,就喜欢粘着甲辰。"霍青羽勉强笑了笑,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在院中嬉闹的霍云枫,指尖在袖中悄悄攥紧了帕子,她的阿弟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
两年光阴如流水,将从前的东方侯府如今的漠南王府门前的青石阶磨得发亮。
武定河畔新建的女子书院里,琅琅读书声惊飞了栖息的鹭鸟。院长正是当年在殿上请命治水的赵小姐,她执卷立于廊下,望着墙上"巾帼不让须眉"的匾额——正是东方烬亲笔所题。
江南水乡的田间,老农们扶着改良的曲辕犁,对着家中供奉的"漠南王长生牌位"和"镇北将军长生牌位"虔诚上香。那牌位旁还供着个小些的,倒像是怕两位贵人将来在地下寂寞,特意凑的小娃娃似的。
有了漠南青原这么庞大的军需库做后盾,这两年间霍云卓三度出征北境苍狼部。最后一次直捣王庭时,银甲染血的将军将龙渊剑钉在苍狼王座前,逼得那位北部草原霸主签下血誓:"苍狼部世世代代永不犯楚"。消息传回汴京那日,茶楼里的说书人把惊堂木都拍裂了三块。
"要说那漠南王与镇北将军缔约当日——"白发说书人捋着胡子,惊堂木"啪"地一响,"朱雀门的桃花落得比雪还急!三百霍家军铁蹄踏碎十里红妆,咱们王爷的婚服被风掀起一角..."他故意压低声音,"露出的可是绣着并蒂莲的里衬!"
台下的小娘子们绞着帕子偷笑,书生们则忙着誊抄最新流传的《治国六策》批注本。街角的孩童们蹦跳着唱起新编的童谣:
"金銮殿上凤凰飞,漠南王爷笔如刀
女子学堂开得好,农家田里曲辕妙
镇北将军龙渊啸,苍狼王庭跪地嚎
缔约书,比命长,生生世世跑不掉"
......
稚嫩的童声穿过王府高墙,惊落了梅林里几片花瓣。东方烬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朱砂在奏折上晕开一点红痕。
"太傅又在批奏折?"霍云卓带着北疆风沙的气息从身后拥来,下巴搁在他肩头磨蹭,"这些琐事交给六部便是。"
东方烬头也不擡:"若都如霍将军这般惫懒,大楚早亡了。"
"亡不了。"霍云卓低笑,指尖勾开他腰间玉带,"有漠南王的聘礼在,为夫只管打仗便是。"忽然瞥见案角放着的蜜饯,拈起一颗喂到他唇边,"辛未说你今日又没用膳?"
东方烬张口含住,舌尖不经意擦过对方指尖:"聒噪。"却掩不住唇角笑意。霍云卓趁机将人抱起,墨汁染黑了将军的衣襟,倒像是偷吃了灶糖的孩童。
"放本官下来!"
"不放。"霍云卓抱着他转了个圈,绯红官袍在暮色中划出优美弧线,"除非太傅承认,方才听见童谣时笑了。"
东方烬拿笔甲抵住他咽喉:"霍将军是要谋反?"
"岂敢。"霍云卓突然凑近,鼻尖相抵,"为夫只是想听太傅亲口说..."温热呼吸交错,"那句'生生世世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