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生机回·复苏
第五十三章生机回·复苏
漠南王府的冬日暖阁,俨然隔绝了天地间肆虐的寒意。雕花窗棂外,是朔风卷过枯枝的呜咽,而窗内,则是被融融炭火烘托出的暖意盎然。烧得正旺的银霜炭在精致的紫铜火盆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暖阁每一寸角落都染上柔和的光晕,连空气都仿佛被烘烤得慵懒而甜暖。
东方烬便在这片暖融之中,像一只畏寒的幼兽,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一件厚重蓬松的银狐裘里。那华贵的银灰色皮毛衬得他巴掌大的小脸愈发白皙剔透。
经过近一年的精心疗养,昔日那如影随形缠绕眉宇的青灰死气早已烟消云散。双毒尽除带来的生机,正悄然滋养着他破败的身躯,此刻他的肌肤透出一种久违的温润的玉色光泽,虽然依旧清瘦得令人心疼,却已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枯槁衰败的模样。
他蜷在一张宽大而舒适的紫檀木圈椅里,身下和背后都铺满了厚厚的触感极软的锦缎靠垫,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如同栖息在白玉上的蝶翼,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指尖捏着的那一小块软糯的桂花糖糕上,两根纤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撚着糕体,送到唇边,先是试探性地伸出一点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沾染的糖粉,确认了那熟悉的甜意,才张开嘴,极其斯文地咬下极小的一口。
他细细地咀嚼着,腮帮子微微鼓起,发出满足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嘴角无可避免地沾上了点点金黄的糖屑和雪白的糕粉,那专注而满足的神情,像极了一只午后阳光下,捧着心爱小鱼干细细品味的慵懒猫咪。
然而,这静谧温馨的画面里,却有着一道无声的裂痕。
那双曾踏碎朝堂风云,搅动天下棋局,令无数人敬畏或恐惧的长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毫无生气地垂落在轮椅前铺着的同样厚实柔软的雪白羊绒毯上。
一张覆着柔软雪貂皮毛的薄毯,被霍云卓极其细致地搭盖在上面,严丝合缝,仿佛要将那令人心痛的残缺彻底掩藏起来,毯子下的双腿,安静得如同沉睡了千年的雕塑,再无一丝往日的凌厉与生机。
霍云卓就坐在他身边的一个矮矮的紫檀小杌子上,他手中捧着一卷摊开的兵书,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频频从墨色的字迹上飘离,最终总会温柔地带着难以言喻的珍视,落回身旁人的身上。
指尖萦绕着桂花糖糕的清甜香气,混合着东方烬身上那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草气息——那是经年累月浸染的痕迹,如今却成了他心底最贪恋的象征着安宁的芬芳,这气息无声地包裹着他,仿佛能抚平一切躁动与不安。
他终是轻轻合上了那卷兵书,将其置于膝上,目光无比自然地落在东方烬沾着糕屑的唇角,随即伸手拿起一旁温水中浸透又拧干的细棉帕子,那动作熟稔而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擦拭的不是一点糖屑,而是稀世美玉上不可沾染的尘埃。温热的帕子轻轻拂过微凉的唇瓣,带走那点点的金黄与雪白。
“慢点吃,阿瑾。”霍云卓的声音低沉而温醇,如同暖阁里流淌的暖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宠溺,“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
东方烬闻声擡起头。
那双眼睛,经过病痛的洗礼,竟显得愈发清澈见底,如同山涧最纯净的泉水,毫无杂质地映照着霍云卓的影子。
听到霍云卓的话,他眉眼弯弯,像两枚新月,唇边漾开一个纯然满足的笑容,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他看了看自己手中剩下的小半块糖糕,没有丝毫犹豫,径直递到了霍云卓的嘴边,声音带着孩童般的分享欲,“卓哥哥…甜…吃…”
这一声“卓哥哥”,一个简单的分享动作,瞬间击中了霍云卓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整颗心都软成了一池春水。他没有推拒,微微倾身,就着东方烬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沾着他齿痕的带着体温的甜腻含入口中。
糖糕的香甜在舌尖化开,却远不及心头那份被全然信赖和依恋的滋味来得珍贵,仿佛在品尝着世间独一无二的琼浆玉露。
他顺势将东方烬那只递过糕点后微凉的手握入自己宽大温暖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源源不断地暖着,仿佛要驱散那指尖最后一丝寒意。
然而,当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那张覆盖着雪貂薄毯的椅面时,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沉重,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扩散开来,无声地侵染了方才所有的温情。那毯子下无声的沉寂,是此刻安宁中唯一的也是最深的缺憾。
门帘轻响,霍云枫和寒衣一同走了进来,霍云枫的目光扫过东方烬红润了些许的脸颊,又落在他无知无觉的腿上,最终与霍云卓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摇了摇头。
“如何?”霍云卓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
霍云枫走到近前,蹲下身,隔着薄毯,手指极其轻柔地按压探查东方烬膝弯和足踝几处关键的xue位。东方烬似乎觉得有些痒,咯咯笑了两声,好奇地看着霍云枫的动作,并无痛感,也无任何肌肉的收缩反应。
“筋脉枯死,肌骨僵化。”霍云枫收回手,声音沉凝,带着医者残酷的冷静,“双毒虽清,但毒素盘踞多年,早已彻底侵蚀损毁了腿部的生机,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树木,表皮或能恢复一二,内里却已碳化,再难逢春。”
他擡起头,看向霍云卓,眼神复杂:“二弟,师傅以命相搏,换回的是阿瑾的命,是清除他体内足以致命的剧毒,至于这双腿…”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力,“我主修剑道,于医术一道远不及师傅精微。寒衣寒星亦束手无策,如今,这世间若说还有一线可能…”
他的目光落在东方烬那双依旧懵懂纯澈,此刻正因发现霍云枫袖口一枚暗色玉扣而好奇地伸手去摸的眼睛上。
“…便只有他自己了。”霍云枫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笃定,“若阿瑾的神智能清醒过来,以他的医术造诣,或许…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能寻得一线生机,重续这枯死的经络,否则…”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再次摇了摇头。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压在霍云卓的心口。
霍云卓握着东方烬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看着东方烬无忧无虑地把玩着霍云枫的玉扣,对自身残缺毫无所觉的模样,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清醒…阿瑾,你何时才能回来?
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带进一阵微凉的空气,萧王莫危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东方樾走了进来,东方樾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脸颊虽仍清瘦,却不再透着死灰,行走间虽缓慢,却已能自己着力。只是眉宇间那份沉郁的疲惫,如同刻入骨髓的烙印,难以消散。
“阿兄!”原本正和玉扣“搏斗”的东方烬,一看到东方樾,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最心爱的珍宝,他立刻丢开那枚玉扣,张开双臂,对着东方樾的方向,如同稚子索抱,声音清脆又带着撒娇的意味:“抱!”
东方樾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他推开莫危地搀扶的手,加快脚步走到轮椅边,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将东方烬揽入怀中,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抱着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琉璃。
“阿瑾乖。”东方樾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蕴含着无尽的温柔,他轻轻拍抚着弟弟单薄的背脊,如同安抚幼时那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东方烬满足地将脸埋在阿兄微凉的颈窝里,贪婪地嗅着那熟悉又令人安心的气息,手紧紧攥着东方樾的衣襟,小声嘟囔着:“阿兄…不走…”
东方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拍抚的动作微微一顿。他闭上眼,将眼底翻涌的痛楚与不舍强行压下,再睁开时,只剩下平静的温柔:“阿兄不走,阿兄就在这里陪着阿瑾。”
然而,分别的时刻,终究步步紧逼。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暖阁,东方樾端着一碗刚刚熬好温度适中的汤药,坐在东方烬的轮椅旁。东方烬皱着鼻子,嫌弃地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小脸皱成一团:“苦…阿瑾不喝…”
“乖!”东方樾耐心地哄着,用瓷勺舀起一点,轻轻吹了吹,递到东方烬唇边,“喝了药,身体才能好得快,阿瑾想不想快点好起来,和卓哥哥出去玩?”
东方烬看看药,又看看旁边一脸紧张期待的霍云卓,再看看阿兄温柔却坚持的眼神,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屈服了,他皱着眉,像喝毒药般极其勉强地张开嘴,含住了那勺药汁。
“唔…苦!”药汁入口的瞬间,他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委屈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东方樾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立刻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小包蜜渍的梅子干,撚起一颗最大最饱满的,迅速塞进东方烬嘴里:“乖,含颗梅子,就不苦了。”
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瞬间冲淡了药的苦涩,东方烬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动着,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他含糊不清地说:“阿兄…好…”顺势将脑袋靠在了东方樾的肩膀上,蹭了蹭,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竟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东方樾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感受着肩膀上那一点点温暖的重量和依恋。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汹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悲伤与不舍。
他擡起另一只未端药碗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东方烬银白微凉的发丝,动作缓慢而珍重,仿佛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即将再次失去的稀世珍宝。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东方烬均匀细微的呼吸,这一刻的温情与宁静,如同偷来的时光,珍贵得令人心碎。霍云卓和莫危地站在一旁,看着这对劫后余生却又即将天各一方的兄弟,沉默无言,心中俱是沉甸甸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