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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咖啡厅后厨的磨豆机刚歇下,空气里还浮着新鲜豆子的焦香。安室透把刚萃好的浓缩倒在配套的白瓷碟里,递给坐在吧台上的那位绿川先生。这是台风来临的前夕,店内空无一人。交流情报最好的时机。
“‘那位先生’已经拿出家当下注了。”他一边清理着吧台,一边用只有他和诸伏听到的声音说道:“所有的资金链、所有的人脉,全部拿了出来,‘别无所求,只求能见祂一面’——说是这样说的。”
诸伏景光坐在靠里的员工小桌旁,面前摊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夹。他听出发小的言下之意,却没接话,只是用指关节在簇新的木质桌面上轻轻叩了三下——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在台风将至的时候,却显得异常突兀。
“这回和之前都不同,绝不是那种打打闹闹:你我都要小心。”沉吟半晌他终于开口:“管理官那边的态度很模糊。”
安室透叹了口气。有关菲茨杰拉德他们曝光出来的为了培养百鬼夜行特意酿造冤案的舆论已然甚嚣尘上,而就在这个关口,对外的一部分人却忽然对东方国做起了“你国涉异现象出现在我们境内”的文章。更要命的是,那些门阀公卿们似乎有着比这更大的图谋,被乌丸莲耶撺掇着想要去谋求通天之物……
很多时候,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他们现在对这件事有了更深的体会。
但是。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对方的耳朵讲话:“你觉不觉得是……有人操纵?那些人……虽然是那幅尊荣,但也不至于狂妄到这个地步。”
景光没接话,只是从合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纸,推到桌沿。安室透擦完台面,随手将微湿的抹布搭在一边,走了过来。
纸上是一张显然经过多次放大和处理的监控截帧。画面有些模糊,但能清晰辨认出是钟离——那个棕金发色、气质非凡的神明。祂正微微弯腰,在某个不知名的街角,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蜷缩在墙根阴影里的一只猫。猫咪似乎很享受,尾巴尖儿微微翘着。这本该是充满生活气息、甚至称得上温馨的一幕。
——然而,这张截帧被密密麻麻的箭头、圆圈和明显是后期被人誊抄过的工整的批注覆盖了。箭头指向钟离的手、猫的眼睛、甚至地上的影子,写着诸如“疑似精神操控”、“可被控制”、“目标生物接触反应异常”等耸人听闻的字。
“喏,”诸伏景光点了点那张明显是被他从某个文件中摘下的纸,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就这样吧世界毁灭吧”的淡然:“这就是最后存档的‘关键证据’之一。像这样被‘深度分析’的片段还有好几打。他们正不知疲倦地、不厌其烦地向所有有影响力的人物游说,把‘神——巨大威胁——但尚可控制利用’这个逻辑链雕刻得金玉其外、牢固至极——!”
景光吃力地说着,可能他也在努力使自己接受现状,他看着那张纸:“他们需要别人相信——也使自己相信这些,也需要它看起来足够‘合理’和‘紧迫’——”
安室透抢过那张纸——这时他终于明白了景光平静的态度何来!他简直不知道作何反应。“可控?”他重复着这个词,简直觉得自己快要听不懂日语:“可控?”说祂“可控”?凭着自己手中的那点东西、招惹完全不能招惹的对象?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他明白自己的工作,也了解他的发小,诸伏能够把这种东西给他看,已经说明这些事情已成既定事实了。
所以他擡眸,目光再次与诸伏景光相接,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无奈,只剩下公安精英特有的冷静和决断:“上面那场注定要烧起来的‘晚会’,我们拦不住点火的人,但至少,”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我们得确保火别烧到不该烧的地方,别让整栋楼都塌下来砸死所有人。”
诸伏景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沉稳地点了点头。阳光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窗外风声骤然尖啸起来,卷起路边的落叶疯狂拍打着玻璃窗。台风已经到了。
……
在另一个地方,装潢华丽的会客厅尽头,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扮演一个恭顺的仆从。被他乔装一新的新贵——那个“小林”,正作为“异界来客”的范本,面对着围坐在奢华长桌旁的几位霓虹的公卿。
它姿态谦恭,无可挑剔,甚至微微欠身,这幅姿态深深地取悦了上位者们——仿佛,看着“来自异世”的任何一个存在对他们毕恭毕敬、卑躬屈膝,就好像看着同样来自异世的神明对他们姿态卑下一样。
而小林不负这样的期望。或者说,它在这里的意义就是一场盛大的诈骗,一个蹩脚的对标。“没错我也来自异界”“没错我会受到诸多限制”“没错即使是神明在其他世界也只是一种生物而已”……他没有说出什么,但那些人就是会往预设的地方想——这是人性。
“‘囚禁’神明?”座上终于有一位脑满肠肥的老人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深藏渴望被戳中的麻痒,却又被理智拉扯的、不安的颤抖:“这…是否太过冒险?如果成不了,会有什么后果?”
“小林”笑了。它按照费奥多尔教他的说法,笑着说:“‘囚禁’?多么粗鲁且不敬的词汇!我们提供的,是最高规格的‘礼遇’——一个让神明得以理解尘世运行法则的机会!秩序与规则——先生们,从来都是相互尊重、相互成就的艺术。我们并非亵渎,而是怀着最深的敬意,请求祂暂时配合一次关乎人类认知的伟大实验——”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如同敲下定音锤,“这,不正是最符合神明身份的、基于‘契约’精神的合作吗?”
就在他话语落下的同时,在长桌旁的墙壁上,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紧接着,浓郁的、非自然的阴影如同粘稠的墨汁般流淌出来,迅速在地毯上蔓延、凝聚。
一个个形态诡异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一个脖颈扭曲如蛇、头颅却顶着枯槁鹿角的影子;一个撑着一把破旧纸伞、伞下裂开一张巨大无声嘴巴的轮廓;还有更多难以名状、仿佛从泛黄古籍插画里直接剪裁下来的、扭曲怪诞的“百鬼”……它们安静地俯下身,姿态怪异却统一,向着长桌方向致以无声的、充满诡异压迫感的问候——这是力量。
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狂喜让几位高层呼吸都变得困难。贪婪最终压倒了最后一丝疑虑。交换了几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决定却轻飘飘地落下。
厚重的门扉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顿时,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费奥多尔和依旧伫立在窗边的“小林”。
费奥多尔脸上那完美的、仆从般的笑容仿佛焊在了脸上。他看着小林转过身来,对着他这个“仆从”致以最天真的感谢与审视。他从不屑给这样的人多余的情绪。只是,在盛大的序幕拉开之前,优秀的导演,总需要清理掉舞台上最后一点不和谐的杂音。
——罪与罚是好朋友。
他的朋友走到小林的身旁。这一击狠辣精准、毫无征兆,是纯粹的灭杀。神明劝他“不能玩火”,可他只是个再无辜不过的仆从。
“小林”没有动。它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致命的袭击。就在那朋友即将触及它的刹那,它口中极其平静地吐出一个单音节,如同宣告法则:
“——契。”
空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下一刹那,“小林”的身体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并非受伤,而是如同褪去了一层凡俗的伪装,肩颈、手腕、乃至心口处的皮肤下,骤然亮起无数道细密繁复、流淌着纯粹金光的纹路!
然后,仿佛充能不足一样,在金光缓缓消失的同时,小林的身形再也无法维持,变成了一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
费奥多尔唇边那抹习惯性的、掌控一切的从容微笑,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凝固了。他睁大了眼睛,或是狂喜,或是一种……奇异的兴奋。
“真是有趣……”他久久地品味着这个瞬间:“您是一开始就知道我不会遵守‘契约’,还是……”
——没有人回答他。他只能看到脚下一块沉默的石头。
……
而在霓虹的另一边,东方国。
太史公还在吐槽着霓虹外交居然拿钟离的图片质问为何放任祂在霓虹游荡,就看到一个稀客过来:“楚狂老弟,你怎么来了?!”
楚狂正笑着展示他微缩版的朋友,一个半身鸟半身鱼的家伙,嘻嘻一笑:“我要去做件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