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梅香若身香(1)
年关已过,帝都的雪势终于歇下,风里虽还嗅不到半点春息,但新的一年到底开始了,也该收拾懒散心绪、好好攒钱过活</p>
一条狗尾巴般蜿蜒的小巷内,这一座矮墙圈围起来的小四合院里,午前的此际传出阵阵喧闹,几道不男不女的嗓音中夹带脆亮的女子笑声,时不时还有令人哭笑不得的尖叫声响起,弄得整座四合院落彷佛还沉浸在年节的氛围里</p>
层层叠叠的声浪传来时,路望舒的脚步不由得缓下,最终伫足在四合院的石墙外</p>
那是他从未听过的斥责声,在他的记忆中,住在四合院里的四名老人不可能这般说话,都是干了大半辈子脏活、出身低贱之人,卑微惯了,老早养成谨小慎微的脾性,哪里能张扬着嗓子又骂又笑?</p>
能引得宫中老人毫无顾忌地流露情绪、又气又笑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他做不到?尽管他欲真心相待,老人们对他仍是满满戒心</p>
胸中顿时百感交集,好像行走在这世间,永远只他一人踽踽独行</p>
他僵住身躯,不知该从容踏进抑或悄然离去,杵在那儿动也不动,任由四合院内此起彼落的高亮声响席卷而来——</p>
“你这娃子是专程来捣乱的是吧?能养出好曲,能酿出一手好酒,怎么要你揉个面团能揉成一摊糊?”鲁清田难得扬声说话</p>
“哎呀呀,清田老哥哥别念叨,要是换咱小春肆来揉,那估计也要糊一摊再说了,姜老板她要是揉得同你一样好,那咱们卖大饼的营生可就危险,怕是要被她抢了去啊!”</p>
住在四合院中年岁最轻的宫中老人也都满六十岁,可如今生活在宫外,时不时仍会在自个儿名字前头加上一个“小”字自称</p>
一道中气略嫌不足但语调慢慢中能听出笑意的苍老声音接着道:“姜老板是被咱们家正宗北方大饼的味道掳获了呀,趁年关歇摊休息了几日,清田跟春肆才几天没上大街摆摊,姜老板这便嘴馋了,不啃张大饼睡不好觉”</p>
“那是那是,老周爷爷说到点子上罗”老人们口中的“姜老板”姜守岁坦率承认,爽朗笑开“鲁老爹的北方大饼可是我吃过的烙大饼中最实在最好吃的,有芝麻馅的、花生馅的,还有加了香葱一块儿擀的饼皮,越嚼越香呢,这一休息就那么多日,又不能硬缠着不让你们过年,实在谗得我心慌慌,每每想起就口水直滴”</p>
老人们阴阳难辨的笑声又起,老实说并不好听,甚至颇刺耳,但显然被姜守岁逗乐,难听的笑声也能笑出难得的开怀但就在下一刻,一切戛然而止</p>
在灶房里“添乱”的姜守岁不明就里地擡头,循着在场四位老人的视线望向窗外,今日的督公大人一袭水青色常服,身姿俊逸挺拔,那身影乍然落入眸底,令她唇角禁不住翘起,悄悄吁出一口气</p>
终于啊终于,她等到想见的人了</p>
这座四合院内的老人共有四位,最年长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周爷爷,再来是耳顺之年的鲁老爹、樊老爹,排行最末的是刚满六十的春肆大爹,她与老人们之所以相识,一开始确实是北方烙大饼牵的线</p>
前些时候,老人们推着小摊车沿街叫卖到她家的酒坊前,她一试成主顾,后来还让他们在酒坊的铺头旁固定位子摆摊</p>
再后来,她得知老周爷爷卧病在床需长期调养,她就靠着三大瓮秘密配方的药酒让老人家得以下榻,虽然得拄着拐杖、也没法子走太多步,但相较以前仅能困在房中榻上,而今却能靠自个儿慢步挪到院子里晒晒日阳吹吹风,与以往相较实在好上太多太多</p>
正因如此,四合院内的老人们很快便对她卸下心防,某次闲聊间,饮了点小酒的春肆大爹不经意月兑口而出,把四人从前是宫中太监等等之事全盘托出</p>
不论是外貌、须发或嗓音,姜守岁早早就察觉到老人们与寻常男子有异</p>
她有猜出他们的身份,但她万万没料到的是,烙得一手道地北方大饼的鲁清田会是路望舒在宫中的师父,而且这座四合院还是当初路望舒为老人们置办的</p>
这不是缘分的话,如何才称得上有缘?</p>
那一日路望舒要她把通行铁牌留下,她还故意耍赖,以为他或许会允她继续持有,方便她进宫寻他,结果是她脸皮太厚、想多了,那拢着铁牌的络子被他粗鲁扯下</p>
她没办法再进宫找他,他也未曾再访一段香,私心想再见他一面,她便时不时往四合院跑,与老人们拉近距离</p>
颊面微烫,她心里笑叹,自己这是“守株待兔”又“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守到他来</p>
适才听到话语声和笑声,脑海中已有想像,但此际用眼睛去看,路望舒胸中不禁一窒那映入眼中的景象似乎是他这一辈子都别想融进的</p>
半开放的灶间没有门扉,那扇大方窗亦无窗板遮掩,虽隔着一小段距离,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间里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么</p>
鲁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擀面台旁,两臂无奈般支在腰后,像被气笑了正在教训谁,后者则拉来一张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练地生火</p>
至于那个万万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四合院的姜老板,她手中兀自抓着一根擀面棍儿,发上、脸上、襟口和围裙好几处都弄得白扑扑,发丝有些蓬乱,模样有些惨,但那一双眼睛太过明亮</p>
七十岁的老人今亦出来晒日阳,就坐在灶间外的廊下石阶,拐杖搁一旁,膝上摊着一只小圆筛,边跟灶间里的人闲聊边剥着晒干的黍米</p>
路望舒本以为仅三位老人在家,一进到四合院内就瞧见向来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样坐在廊下,正在处理杀好的一只鸡,他最先察觉到他的到来,抓着鸡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间不知该做什么</p>
老周最先回神过来,略紧张笑道:“竟是督公大人来访,贵客贵客啊!快请屋里坐,快请进!”</p>
老人颤巍巍抓来拐杖想起身迎贵客,有道秀气灵动的身影忽地从他的背后掠到前方来,</p>
这些日子老人家听得已然耳熟的女儿家嗓音跟着荡开——</p>
“你来啦”</p>
短短三个字不是询问更无惊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谁等了他许久,就赌他迟早会出现</p>
路望舒注视着盈盈来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请君入瓮之感</p>
眼前这张笑颜太无芥蒂、太过灿烂,他的五脏六腑彷佛遭到重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再次兴起……</p>
绝对绝对,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坠落……</p>
*</p>
这一日,狗尾巴巷底的四合院头一回留客用膳,一留还留了两位</p>
虽说四位主人家原本只想留姜守岁下来一同吃顿饭,偏偏督公大人就没打算离开,他就赖着,不管气氛多紧绷,反正他不觉尴尬,那尴尬的自然是别人</p>
而最自在的非姜守岁莫属</p>
四个宫中出来的老人见她对待路望舒的态度如此随兴熟稔,无不讶然,但寻不到机会问个仔细,当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p>
这一顿午饭主食是北方烙大饼,配菜颇丰富,有干姜烧全鸡、酱牛肉,有醋溜云耳、辣炒百菇,再来一锅热呼呼的茄香豆腐煲,添上姜守岁带来的两绰子佳酿,一桌好酒好菜本该吃得痛痛快快才是,结果整顿饭从头到尾仅有姜守岁的说笑声,也幸好她把布菜和劝酒的活儿都给包揽了,才令同桌的老人们和督公大人没有各自僵持</p>
用完饭,帮忙收拾妥当,姜守岁当着众人的面忽然扬笑一问:“我要回去了,酒坊离这儿不远,督公可愿送我一送?”</p>
四位老人八只眼,齐刷刷看向今日无比寡言的路望舒,后者仅沉吟两息,淡淡道:“好”</p>
他作足礼数告别师父鲁清田,亦对其他老人颔首作礼,随即率先踏出四合院外,等着姜守岁跟出来</p>
不是没瞥见老人们殷殷询问般的眼神,但一时间实难说清,姜守岁露出要人安心的笑脸,简单告别后便转身去到督公大人身边</p>
“走吧”她轻快道,裙摆微荡,十指轻绞在双袖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