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大的蠢事(1)
上元节过后,帝都突然又降下一场大雪,雪天连日,比起腊月时候还要冻上三分</p>
姜守岁这些日子过得甚是忙碌,常态如此,天候越是寒冷,一段香的生意就越发红火,总归是天气冷了,想喝酒暖暖身的人便也多了</p>
她喜欢忙碌,尤其在那日午后她强吻督公大人之后,深深觉得忙碌的日子非常美好</p>
一忙起来,她不会有太多闲暇去烦恼情之所向,每天制曲、酿酒、吃饭、卖酒、睡觉,不想去厘清自己那时是否太躁进?是否一着错、满盘皆输?</p>
她还需要一段时候沉淀思绪,才好拟定接下来该当如何,却未料督公大人在事情发生十多天后会遣人来请,连马车都备妥,欲与她见上一面</p>
那一日,路望舒无端端再次现身在后院酒坊,还一头冲出前头铺子,一段香的酿酒师父和大小伙计又一次看傻了眼,这会儿来接人的大马车外观甚是华美,车夫以及护卫又皆为锦衣卫,一段香的众人八成心里有底,该干么的干么去,倒没再被吓怔</p>
马车约莫走了两刻钟,没把姜守岁送进宫里,而是让她在几条街外的一座高门宅第前下车,前来相迎的人早早候在大敞的朱门前</p>
姜守岁甫从车厢内钻出,一只小臂已殷勤靠过来</p>
“师娘,来,您慢着点,留心脚下”</p>
……师娘?何意?</p>
姜守岁一擡眼便认出对方</p>
上次她壮着胆子、持着通行铁牌入宫寻路望舒,便是眼前这位小公公接待她的,他姓袁,是路望舒的大弟子</p>
明显察觉到女子的身形顿了顿,袁一兴立时意会到自个儿话有疏失</p>
他腼腆地望了女贵客一眼,忙解释道:“师娘……呃,不是的不是的,该称呼您一声姜老板才对,那‘师娘”二字是咱自个儿心里想这么喊,没留意便月兑口而出,姜老板您别往心里去”</p>
姜守岁淡淡露笑,摇了摇头,连追问都省了,表示没放在心上</p>
她大方地将手搭在袁一兴的小臂上,徐步留心地跨下略高的马车车凳,然后由他领着跨入那道朱门内,两扇高门在身后缓缓关上</p>
砰!叩啦——</p>
当那关门又落问的声音响起,竟让她心底莫名涌出“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之感,顿时觉得好笑,又觉此处若真成为地狱,加上一位只手能遮天的权宦,那她此际义无反顾地踏进这座华宅,还真真切切应了那一句佛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p>
只是遇上生性多疑又难搞的督公大人,她可有本事渡化?</p>
“师……呃,姜老板,这儿是咱家师父在宫外的私宅,是五进的大宅子,亭台楼阁与人工湖景都造得甚美,只是师父他老人家住惯了宫里的院落,这座宅子就时常空着”</p>
他们走得很慢,姜守岁原以为对方是想领着她多逛逛这座宅第,过了片刻后才察觉似乎并非如此</p>
她干脆在游廊上停下脚步,远远看上去像似被园中景致吸引,正伫足欣赏</p>
“袁公公是有什么话欲先告知吧?”她轻声问,直接了当“有话但说无妨”</p>
袁一兴双肩缩了缩,一会儿才微躬着身躯挪近过来,压低声音道:“姜老板唤咱‘小袁’或是……‘小袁子’便行,咱、咱心中确实有一事,想跟姜老板讨个答案,又怕……怕唐突了您”</p>
“你说”姜守岁笑笑出声,内心也感好奇,不知这个少年郎对她有何疑惑</p>
袁一兴深吸一口气“姜老板是喜欢咱家师父、想跟了师父他老人家一块儿过日子的,是吗?是出自内心的那种喜欢,真正瞧上眼了,是吗?”</p>
这提问颇出乎姜守岁的意料,她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态,少年清秀的眉宇间透着不寻常的专注,有几分耐人寻味了</p>
“我是想跟你师父过日子,可惜他瞧不上我,令人颇费心神啊”她毫不扭捏,神情从容,肩膀还俏皮加无奈般一耸</p>
“师父才没有瞧不上您!绝对没有!他是很喜欢很在意的,绝对是啊!咱知道,咱、咱能瞧出来!”</p>
那又急又快的回话让姜守岁秀眉微挑,心头一凛,下意识便问:“小袁是有了喜欢和在意的人了?所以才知晓那种心情?”</p>
袁一兴倒抽一口气,两手急急挥动“没……不是的、不是的!咱没、没……”</p>
少年气息陡顿,张着嘴吞吐不出,忽见眼前被他偷偷视作“师娘”的女子正扭过脸冲着他笑,那温和的眸光和纵容的笑意犹如春风拂过心坎,理顺了所有的不平静</p>
最终,他点点头,脸红过腮“……是有那样的一个人了”</p>
姜守岁来了兴致,感觉一下子拉近距离,不禁追问:“是吗?那很好啊,那人也是宫里的人吗?还是你在外头认识的?人家也喜欢你、在意你,打算跟你一块儿过活了吗?”</p>
袁一兴没料到自个儿会被挖出那么多话来,当真头一回体会到跟人将心底秘密聊开是何滋味</p>
有个长辈能任他倾吐内心私密,有人愿意倾听,着实庆幸,但是……等等!不对啊,他想跟师娘谈的不是这些!</p>
“师娘……呃,姜老板……呃,不管了,您总归就是咱师娘”他确定今后对她的称谓后,急忙又道:“师父一定是很在意您,在意到都让他心生烦恼、苦不堪言,所以才会交代咱去办那件天大的蠢事您一会儿见着师父,见到那些师父吩咐咱备妥的帖子,您得平下心、静下气儿师娘请您明白,那绝非师父的本心,他是脑子被驴踢了,您、您就瞧在他脑子受重伤的分儿上,饶过他这一回,千万别不要他啊咱求求您、求求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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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一兴求到最后几乎是涕泗纵横,双手拜过又拜,险些要对她下跪磕头</p>
姜守岁根本一头雾水,却没能听他解释清楚,说是耽搁太久了,督公大人怕是要亲自来寻,下一瞬竟领着她赶起路来,直往深院后宅里去</p>
虽抱持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袁一兴这一番话却也惹得她不得不去想,想着他所说的“天大的蠢事”究竟是何事,又到底有多愚蠢?</p>
然后,她嗅到不太妙的气味,却不知事态如此不妙</p>
再然后,她已知某人干出天大蠢事,却不知这件事的愚蠢程度竟是冲破九重天的境地</p>
“过来坐吧,今儿个的茶煮得不错,可以品品……那两叠帖子共十八份,是给你准备的,你且仔细看看”说这话时的督公大人姿态闲适般坐在临窗边的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茶杯</p>
见她被请进正房主厅,厚重门帘在她身后重新被掩上,他净白下颚朝前方三步外那张刻着福寿如意纹的红木桌努了努</p>
他淡然的语调加上随意的神情让姜守岁有片刻的失神</p>
两人之间毕竟发生了一些事,那时在自家一段香的酒窖里,她是真觉得自己亲到他了,不仅她意乱神迷,他亦是</p>
她想着与他再见时将是何种心情,又会是怎样的表情?</p>
他们的对话会如何开启?会彼此感到羞涩、不自在,抑或大大方方谈开?</p>
她想过很多,独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彷佛从未发生任何事,他平静到令她胸口泛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