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天大的蠢事(2)
帝都的春日里充满盎然生机,街上此起彼落的叫卖声似也更加清亮,花开嫣然,整座大城彷佛到处都闻得到花香,用不着出城踏青,蝶舞蜂喧随处可见</p>
三春降临,多好的时节,路望舒却觉自身仍停留在那一句“后会无期”的当下,心中罩着一层寒雾,既湿且冷,隐隐感到刺疼</p>
已过去两个多月,他未再插手姜守岁的婚事,她也未再想方设法接近他,如此看来,他像已成功阻断了她那不该有的心思</p>
事情按着他要的方向发展,最终将她这个变数从命中抹去,该松一口气才是,却更觉沉重,那压在身上的无形巨石令他几乎喘不过气</p>
然而,在这份庞然的窒息感中,他竟可耻地体悟到一丝欣喜</p>
那抹微小却明确的波动来自于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白,也来自她对他的不领情,把一十八本红绒掐金丝的帖子朝他砸来,明明被砸伤,事后细想却病态地窃喜在心</p>
总是想起她,脑海中无法克制地浮现她的音容笑貌,想她怎会那么傻,想她那日被他气哭了、气跑了,是不是还在埋怨他……</p>
他理应放手,但这些日子以来活得浑浑噩噩,对她起了念想,古井不生波的内心亦起动静,他没能收拾妥当,如今依然确信自己放得了手吗?</p>
能吗?</p>
能吗?</p>
那……就明日吧,明儿个他出宫亲自访一趟一段香酒坊,寻她</p>
她说要与他后会无期……好吧,他认输了,是输得彻底,他很想见她,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等见了她再次深谈,也许就能定魂定魄,是要不管不顾去亲近?抑或戒慎恐惧地疏离?</p>
他需要再次确认,等相见了,就能确知如他这样的人该走往何方他想去寻她,很想见她</p>
“……师父?”</p>
“师……师父……”</p>
“师父!”</p>
路望舒倏地回过神,在一室的荧荧烛火中瞥见躬身伫足在前的徒弟</p>
他放下手中奏折,堆在桌边尚有十几本折子,是弘定帝阅过后要他也仔细看看,并要他尽速理出一些章程来,只是他近来状况堪虑,看本折子都能看到魂游九重天</p>
“何事?”他以袖拭额,借此掩饰表情</p>
袁一兴低声道:“皇上召见,要师父立时去承元殿”</p>
路望舒眉峰微蹙了蹙,如此深夜召见并不寻常,但以往也是有过的,许是皇上等不及欲询问他对近来这些折子中所奏之事有何看法,民生吏治的改革与各方世家大族的利益有所冲突,怀柔与高压的手段如何平衡,确实棘手</p>
“取我的宫帽和朝服来”他吩咐了声,跟着起身替自己重新束发</p>
袁一兴早就将他的宫帽和朝服备妥,此时接过他手中篦梳,捧着他的散发“师父,兴儿为您梳发簪髻”</p>
彷佛夜太深沉,寻常偏尖细的嗓音都随之压得更低更沉</p>
路望舒轻应了声后直接闭目养神,交给徒弟服其劳</p>
袁一兴手巧俐落,才一会儿功夫便打理好一切,还帮他戴帽着服</p>
“怎么了?为何眼底布红丝?”骤然发现异样,路望舒眉间一蹙</p>
袁一兴神情一滞,随即用力摇头,似内心颇为纠结,挣扎后终于出声,“师父……师父……兴儿喜爱上一名宫女姐姐,她比我大一岁,我与她两情相悦”</p>
路望舒心脏重跳两下,适才他心神还有些浮荡,这会儿全清醒了“在哪个宫当差?叫什么名字?”</p>
袁一兴急急吞咽唾沫,抿了抿嘴“是、是慈安宫的宫女,明萝”</p>
路望舒神情陡凝,“竟是甄太后身旁的一等宫婢吗……”</p>
“师父,明萝姐姐待我是真心的,我俩相互喜欢,她没有嫌弃咱们这样的人,就像师娘待师父您那般,师娘……我是说姜老板她……”</p>
“住口!”薄唇吐出的斥喝声沉静有力,立时阻断袁一兴焦急的解释</p>
路望舒敛下眉目深深呼吸吐纳,费了些劲儿稳下心神,再擡眼时,漆黑眸底浮掠过近似无奈的情绪</p>
他语速很快道:“皇上传召,眼下承元殿那儿还有正事待办,本督没空听你细说,等把正事料理结束,再来好好审你,你自个儿想好了该怎么说……若说服不了我,后果如何你心里清楚”</p>
倘是在以往突发这样的事,他老早就几记大耳刮子抽过去,敢隐瞒他这个师父与宫女私相授受,根本无须听什么解释,先来让他饱揍一顿再说</p>
但他的心态不知不觉间有所改变,此际只觉自己像也在某条阴沟里翻船了,一时间竟没办法义正词严地教训徒弟</p>
一甩袖,他调头就走,待跨出院落顿觉有异</p>
他这座宫中居所,再如何夜深也不该如此时这般人静默</p>
瓦顶、角落不见半个廷卫,连负责守门的少侍亦无影踪,院内几盏照明用的石灯笼倒都点上,几簇火苗儿随夜风影动摇曳,那火光瞧着竟显出幽凉气味,暖火烧出冷意,有诡</p>
“……李公公呢?不是他前来传召的吗?”路望舒问得从容徐慢,身妪定住不动,直觉背脊泛寒</p>
李公公是弘定帝身边的大太监,与他私下亦颇有交往</p>
如此不寻常的夜中时分传他进承元殿面圣,按理得由心月复太监亲自来传才是,为何不见李公公身影?就算李公公不克前来,那为何连个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也没能瞧见?</p>
此时凝神细思,承元殿上召见的都是王公大臣,皇上若要召见他,通常只会在大殿后的乾元宫,那地方是帝王的起居所和内院寝居,如此才适合他内侍太监这等身份的人物进出</p>
突然召他到承元殿,全然不合理</p>
那么,这份召见命令到底是真是假?又到底由谁发出?</p>
他缓缓侧首,目光朝斜后方的袁一兴瞥去,后者一张脸白惨惨,两只眼睛瞪得圆大,惊恐之色浮现,水汽亦随之涌出</p>
“师父——”微躬的身躯骤然跪下,他跪爬过来扯住路望舒的袍襦一角,须臾间已哭得几乎泣不成声“师父,兴儿对不住您,呜呜呜……咱瞒了您好多事,对不住、对不住,咱不是人……”</p>
“把泪给本督止了,好好说话!”路望舒厉声斥喝,背脊暗暗窜起的寒凉漫向四肢百骸“皇上当真在承元殿吗?还是出事了?”</p>
“皇上他、他被……太后她……”袁一兴猛地摇头,用力揪扯着督公大人的朝服,哭喊道:“师父别管了,您快走,趁还来得及啊!咱们这儿离外围宫墙甚近,您快些走,赶紧离开帝都,要是落入那些人手里,皇上自个儿是泥菩萨过江,他也保不了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