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求督公饶命(1)
当那女子转过身来，鹅蛋脸上五官明晰，与他记忆中的容颜重叠一起，在这瞬间，路望舒忽地记起自己为何会感到百无聊赖，好似活着就仅是活着，都快变成一具行尸走肉……原来是因这十六年来，他一直等不到她，亦寻不到她</p>
自他在宫中立定脚跟，有了可用的人马，他一开始便遣手下探听关于一段香酒坊的事，得知帝都确实有这家酒坊，位置也没变，他忐忑的内心多少受到安抚</p>
然年复一年地等待，那份殷殷期盼而生出的焦灼烧得他彷佛连呼吸都觉疼痛，于是再不能只是等待，他开始打探她、寻找她</p>
他等着她那么多年又找了她整整三年，全然无果</p>
据上一世所知，她是弃婴，被高龄八十岁的老太公拾回清泉谷养大，她既然是清泉谷的人，那他要找到她，想来并非难事</p>
岂料是他将事情想得太简单</p>
清泉谷之名，盛朝百姓们多有耳闻，却没谁能确切地说出这座清泉谷的入谷口究竟位在何方，且这座谷到底是溪谷、河谷，还是山谷？</p>
他曾乔装寻常百姓亲访一段香，向酒坊的老掌柜和伙计攀谈套话，问出酒坊的大东家兼酿酒大师确实是位高龄老师父，如今这位大东家老师父已然不管事，酿酒的活儿就交给其他师父，铺头生意亦都托给老掌柜照看</p>
当他扯到清泉谷以及她的事，即便问得巧妙，却明显察觉一段香的老掌柜和伙计们戒心顿生，已难再套出什么来</p>
既然问不到线索，那就暗中尾随</p>
对方不愿透露清泉谷所在，不愿泄漏谷中的人事物，但酒坊里的酿酒师父和伙计们实有不少来自清泉谷，他让手下一日又一日盯梢，总会等到有人离开帝都回谷的那一日到来，届时跟踪到底，清泉谷的真正所在自然不再神秘</p>
他推敲得甚是，但事情就是不按常理来走</p>
找寻她的这三年间，从锦衣卫前后派出五批人马，每一拨人马皆锻羽而归</p>
一切是那样古怪诡谲，当他的人暗中追着一段香酒坊的人离开帝都，一路往西边去，开始都是顺利无碍的</p>
但每次当追踪的锦衣卫马队进到某处山区，总会遇到漫天大雾，雾气之浓重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更遑论跟踪和寻路</p>
然后当浓白大雾散去，所有痕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段香酒坊的人去了哪儿？往哪个方向离去？又是如何消失彻底？</p>
成谜</p>
也许清泉谷的入口亦布下奇门遁甲之术，毕竟一个酒坊都能整出机关暗道令他接连中招，何况是他们的老巢</p>
说实话，他曾想下狠手逮来一段香的人，关入暗无天日的大牢细细审问，他想，依着锦衣卫炮制人的手段从头到尾使上一遍，不怕挖不出底细……但也仅是想想罢了，一段香的人多来自清泉谷，可想而知皆是她重视之人，他怎么动？</p>
他这心态叫“投鼠忌器”呢？还是“爱屋及乌”？</p>
光想着都忍不住脸红，然后就气恨起来，气她把他这般阴狠无良之徒整弄得如此狼狈，亦恨自身的不能把持</p>
还有一事，他从未对自己坦承，直到现下感觉涌上，才有办法直面那股子慌惧——他其实很怕，怕因为他的重生促使许多事提前发生或改变轨迹，许多人事物皆非上一世的模样，而最终他的命中根本不会有她出现</p>
如今见到她的这一刻，死死压在心底的惧怕忽地如烟飘散，胸中像要炸开似，有说不出的……说不出的……</p>
“督公！”</p>
“督公！”</p>
守着后门不让人越雷池一步的两名锦衣卫惊察路望舒来到身后，忙抱拳作揖退至一边然后在觑见督公大人脸色不太对劲儿时，负责守门的两人迅速觑向其他同僚无言询问着，但没谁知道发生何事，就连副指挥使大人也微摇了摇头，一头雾水</p>
后门外，女子已栓好黑毛驴子、两袖缠好绑手，一副准备卸货的态势</p>
与她同来的还有一名长相憨直的少年伙计，十四、五岁模样，个儿不高但身板挺结实</p>
憨直少年见挡着后门不给进的守卫好不容易退开，以为自家姑娘搬出定王爷的名号终于搞定对方，想也未想便从大板车上抱下一只酒罅，这时却见一道硕长身影从里边跨出，紫袍公服金鱼袋，少年平生头一回如此近距离望见</p>
“一品……一品的官才能服紫袍……哇啊！哇啊——真的是活阎王本尊……唔！”少年口没遮拦，擡眼一见路望舒，那帝都百姓只敢在私下喊着的浑号竟冲口而出，这不算糟，糟的是他忽地意会到自己说出什么，一下子悔到不行，本能地捂住自个儿的嘴</p>
少年两手一捂嘴，抱在怀里的酒坛子直接落地，“砰磅”一响，陶坛应声破碎，酒汁喷溅，溅得督公大人的公服袍拥一片淋漓</p>
“大胆！”赵岩怒斥一声，随即十来名锦衣卫冲出来，团团将女子、少年伙计和板车都给围住，连拉车的毛驴也没放过，配在腰间的银刀亦都出鞘</p>
少年当场被吓怔，浑身直挺挺定住，离他最近的一名锦衣卫正欲擡脚把他踹倒，有人比他更快行动——日跟着一块儿来送酒的姜守岁扑来拽人，拽着自家小伙计立时跪倒</p>
她一手压住少年的后脑杓，两人额头皆紧紧抵着地面，完全是在行下跪磕头礼了</p>
“求督公大人饶命！”</p>
见到她匍匐在自己脚下，跪在那片被酒汁浸湿且散着不少陶霾碎片的泥地上，路望舒内心的冲击难以言喻，接着听到她因求饶而颤挂的嗓音，他气息陡凝，面上好似无动于衷，其实那一刹那，他脑中一片空白</p>
终于等来这一世与她相会，但她的眼神在不经意间与他交会时，明显受到惊吓，下一瞬便敛眉错开了眼，不敢再瞧向他这边来</p>
她流露出来的表情与帝都百姓们见到他时的模样并无二致</p>
他们都是惧怕他的，避之唯恐不及</p>
上一世在面对他……或者说，在对付他时，她那没脸没皮没底线般的自来熟模样儿，竟然一星半点也瞧不见了</p>
“您大人有大量，民女的弟弟不是有意冒犯大人，是没见过世面，忽见大人物在前，一下子慌了手脚，还请督公大人原谅”说完，她略擡高头再次触地，结实又磕了一记响头</p>
见督公大人抿唇不语，两眼直勾勾注视着跪伏在脚边的女子，赵岩与一干揄刀在手的锦衣卫不禁感到纳闷</p>
督公大人的眼神不似作怒，倒有些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乍见一束光，寻着光走来，那光明突然消失不见，于是狂喜的心直直往下坠，什么都模糊了，徒留恍惚</p>
“你……把头擡起”薄而有型的唇终于掀动，话一吐出，路望舒才觉喉间又干又涩</p>
“求督公大人饶命！求督公大人饶命！”她连着又来两记磕头，偏不擡头</p>
“把头擡起来”语气隐隐紧绷</p>
“求督公大人饶命！求督公大人饶命！”她还是一样的话，头磕得更响</p>
“本督说了，把头擡起来！”话中力度陡沉，满满威压</p>
“求督公大人饶命……”</p>
似耐性用罄，他突然撩袍蹲下，一掌低探，强将女子的脸扳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