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

老鹰嘴山口的任务结束第三天，苏慈刚带着三班在靶场完成一轮射击训练。79式步枪的枪管还残留着余热，透过麂皮布传到掌心，混着淡淡的火药味，是她最熟悉的气息。她正蹲在雪地里仔细擦拭枪管，连部的通讯员小李突然攥着个电话跑过来，电话线在身后的碎石路上拖出一道浅痕，冻得发红的脸上满是兴奋：“苏班长！军区总机转来的急电，马卫东教官找你！”

这台“上海牌”手摇式电话是连部仅有的两部外线通讯设备之一，平时锁在连长办公室的铁柜里，钥匙由文书专人保管，此时边防部队通讯全靠这种老式电话和无线电步话机，外线通话不仅要通过军区总机层层转接，像这样临时来电，定是有重要消息。苏慈擦枪的动作瞬间顿住：马卫东自她集训结束后就调回军区教导队，去年冬天她写过一封汇报信，辗转一个月才收到回信，这次能直接接到电话，想必是老鹰嘴的狙击战绩顺着军内通讯网传到了军区。

她跟着小李往连部跑，军靴踩在营区的碎石路上，发出“哒哒”的脆响。路过食堂时，一股香味裹着热气飘过来，炊事班的老张正站在灶台前，用长柄勺搅动大锅里的玉米粥，粥面泛起细密的泡沫。看到苏慈，老张隔着窗户喊：“苏丫头，等会儿来喝碗热粥！刚熬好的，暖身子！”苏慈笑着点头应下，脚步却没放慢，满脑子都是马卫东会带来什么消息。

到了连部，周明已将电话摆在靠窗的木桌上。黑色的机身泛着旧金属的冷光，话筒上缠着圈黄色绝缘胶布，上个月线路接触不良，文书临时修补后还没来得及更换。“快接，总机说军区那边等着呢，别让马教官久等。”周明递过话筒，小李立刻蹲在旁边，双手握住电话侧面的摇柄，顺时针快速摇了十几圈。这种手摇电话需要通过摇柄发电才能接通，摇得慢了就会断信号，小李的胳膊很快就绷起了青筋。“嗡嗡”的电流声里，马卫东熟悉的声音终于传来，还夹杂着军区训练场特有的枪声，背景里“砰砰”的56式半自动步枪射击声，隔着几百公里的线路与电流杂音，依旧清晰可闻。

“苏慈，听说你在4000米海拔拿下了1500米狙击？两发两中，还端了武装分子？”马卫东的声音带着熟悉的爽朗，却比集训时多了几分严肃，“我这几天在教导队给新兵讲‘高海拔弹道修正’，翻团部转来的任务报告时看到你的名字，差点在课堂上跟他们说‘这是我带过的兵’！”

苏慈握着话筒，指腹蹭过粗糙的胶木外壳，嘴角忍不住上扬，语气却依旧谦虚：“马教官，主要是运气好，刚好抓住了射击窗口，而且老周帮我观察环境，小雷负责警戒，不然我也成不了。”话音刚落，电话突然“滋滋”响了两声，声音瞬间变弱。小李赶紧又加快摇柄速度，电流声才重新稳定下来。

“运气可不会次次都眷顾你。”马卫东的声音透过稳定的线路传来，带着几分郑重，“我跟你说件旧事：1988年我在昆仑山执行任务，要狙击1200米外的走私团伙头目。当时也是零下二十度的低温，我没算准海拔对子弹的影响，高原空气稀薄，子弹飞行阻力比平原小，弹道比预期飘了0.5厘米，第一枪直接打在目标旁边的岩石上，火星子溅起来，差点暴露位置。后来我赶紧在枪管缠上石棉布，又把呼吸节奏放慢到每分钟5次，第二枪才命中目标。”

他顿了顿，电话里传来翻纸张的“沙沙”声：“你用的79式我很熟悉，这枪在高海拔环境下，枪管热胀冷缩的幅度比平原大，尤其是连续射击后，枪管温度骤降会收缩0.1毫米。别小看这0.1毫米，会让子弹在枪管里的运动轨迹偏移，精度就差远了。下次执行任务，记得提前在枪管缠层5厘米宽的石棉隔热布，就是咱们集训时用来包裹手榴弹的绿色棉布，既能减少环境温度影响，还能防止雪粒粘在枪管上结冰，影响子弹初速。”

苏慈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她用铅笔飞快记录，连呼吸都放轻了：“马教官，要是遇到突发强风，来不及调整参数怎么办？这次我第一枪就因为风突然变大打偏了。”

“问得好！”马卫东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赞许，“遇到突发情况，先别慌着开枪。第一步把枪托抵得更紧，借助身体重量稳住枪身；第二步快速估算风速，看旁边的雪粒，每秒飘3米就是三级风，修正量加1厘米；要是草叶被吹得贴在地面，就是五级风，修正量得加2厘米。我当年在阿尔泰山遇到过突发阵风，就是靠看雪粒飘速调整，才没再次打偏。另外，□□要分两处存放：一处揣在怀里保温，一处放在背包外侧的防水袋里，防止低温冻住弹匣，关键时刻掏不出来。”

挂电话时，小李又摇了半天手柄，直到总机传来“可以断线”的提示才松开手。苏慈的小本子上已记满密密麻麻的字迹，从枪管隔热布的型号到强风应对技巧，甚至还有马卫东手绘的“高原呼吸节奏表”，每分钟5次腹式呼吸，吸气2秒、憋气1秒、呼气2秒，专门应对缺氧环境下的射击稳定性。

她刚走出连部，就看到老周和赵小雷站在门口等她。老周手里拿着个用树枝做的简易风速仪，木杆上刻着厘米刻度，顶端绑着一小块红布；赵小雷则抱着一摞靶纸，指尖冻得发红。“咋样，马教官跟你说啥了？是不是要你去参加全军比武啊？”赵小雷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好奇的孩子。

苏慈把小本子递给两人看。老周指着“石棉布缠枪管”的笔记，连连点头：“这方法管用！我去年在老鹰嘴巡逻，就是因为枪管结冰，打偏了10厘米，差点让偷猎者跑了。下次训练，我去储藏室给你找块石棉布，咱们实操试试。”赵小雷则盯着“强风修正技巧”，挠着头说：“苏班长，下次训练你教教我呗？我上次打移动靶，一遇到风就慌，总打不准。”苏慈笑着点头：“行，咱们下午就练，老周还能帮咱们观察风速。”

三人往靶场走，营区里一派忙碌景象：几名战士正用竹扫帚清扫操场积雪，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唰唰”声；菜地里，有人给白菜盖稻草保温，边防连素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传统，冬天的蔬菜全靠这片菜地供应；还有战士坐在宿舍门口缝补军装，手里拿着部队发的针线包，针脚虽不整齐，却格外结实。路过伙房时，老张又探出头喊：“苏丫头、老周、小雷，晚上来吃土豆炖鸡块！给你们留着肉多的！”

回到宿舍，苏慈将老鹰嘴任务的弹道计算笔记摊在桌上。老周凑过来，指着草图上的冰裂缝说：“你看这里，当时我就觉得危险，还好你让小雷绕路走，不然真可能出意外。下次复盘，得把冰裂缝的位置标得更清楚，方便后续巡逻的战友参考。”

苏慈点点头，开始逐字逐句复盘：第一枪因突发强风打偏，其实早该根据老鹰嘴“两侧悬崖夹山口”的地形，预判午后会有阵风，高海拔山口昼夜温差大，午后易形成局部气流；第二枪虽命中目标，但换弹匣时手指冻得不听使唤，浪费了两秒，下次可在弹匣底部缠层防滑绳（用训练淘汰的背包带剪裁），再抹点凡士林（从卫生员那里领的防冻疮药膏），既能防滑又能防冻结。

她还找了张白纸，用尺子比着画了张“高海拔狙击参数修正表”，将-20c到0c的温度区间、3000米到5000米海拔对应的修正量一一列出，比如“海拔4000米，温度-15c，风速3m/s，修正量为右1.2cm，下0.8cm”。写完后用浆糊贴在床头木板上，方便随时查看。

接下来的日子，苏慈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训练。每天天不亮，营区起床号还没响，她就背着79式往靶场走。老周和赵小雷总会陪着她：老周用树枝风速仪观察风向，报出实时参数；赵小雷负责更换靶纸，还总把自己的保暖手套塞给苏慈。三人趴在雪地里，一趴就是两个小时，苏慈练到手指冻得发紫，老周就从怀里掏出暖手宝给她捂手；赵小雷则偷偷揣块巧克力，塞到她手里，这是他上海老家寄来的“大白兔”巧克力，平时舍不得吃，却总想着分给苏慈补充体力。

其他战友们也常来帮忙：文书把连部阅览室的《解放军报》全抱来，让苏慈挑选狙击技巧的文章；卫生员送来防冻膏，反复叮嘱训练后要及时涂抹；就连平时严肃的周明，也会抽空来跟她聊战术，讲自己当年参加演习的经验，还把珍藏的《战术训练手册》借给她。

有天晚上，苏慈正在靶场调试瞄准镜。月光洒在雪地上，把500米外的靶心照得隐约可见。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老周，手里提着个铝制保温桶，桶是炊事班装汤用的，外面缠了层棉布防烫。“别练了，老张让我给你送姜汤来。”老周把保温桶递过来，“他说你这几天光啃压缩饼干（连里发的90式压缩饼干，味道偏咸，吃多了口干），怕你身子扛不住。”

苏慈接过保温桶，拧开盖子，一股姜香混着红糖味飘出来——老张知道她不爱吃太辣的，特意加了红糖调味。她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流进胃里，驱散了浑身的寒气。老周坐在她旁边，看着靶场上密密麻麻的弹孔，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能有今天。刚入伍时你练瞄准，能在雪地里趴一下午，比男兵还能熬。这次全军比武好好比，给咱们边防连争光，让军区知道，咱们边境的兵，就算装备不如机关，本事也不差！”

又过了几天，苏慈收到了马卫东寄来的包裹。包裹上贴着“军邮”绿色标签，右上角盖着“军区教导队收发室”的红色邮戳，日期是三天前。她小心翼翼拆开，里面有一本1989年版的《弹道力学进阶》，封面有些磨损，书脊用透明胶带粘过，还有几张马卫东手绘的“移动靶射击轨迹图”。图纸上用红蓝两色笔标注着不同风速下的子弹轨迹，红色代表顺风，蓝色代表逆风，旁边还写着小字批注：“风速每增加1m/s，修正量加0.1cm”。扉页上，马卫东用钢笔写着一行字：“戒骄戒躁，细节决定成败——马卫东”，字迹刚劲有力，像他当年教她握枪时的姿势，透着股严谨劲儿。

苏慈把书放在床头，每天睡前都要看几页。遇到“弹道系数计算”“空气阻力公式”这类难懂的内容，就记在小本子上，边防连没有计算器，复杂公式只能靠老周借她的旧算盘一点点算，有时候算一次参数就要用掉半张草稿纸。赵小雷看到她算得费劲，特意从家里寄来一本《珠算速算技巧》，还在扉页写了句：“苏班长，希望能帮到你！”

一天下午，苏慈正在练1000米固定靶射击，她特意让老周把靶牌移到1000米外，超出连部靶场常规距离，只能在开阔山坡上训练。远处突然驶来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车身上印着“军区教导队”的白色字样，是北京吉普212型，这种车算是部队里的“好车”，连里只有连长和指导员各有一辆，平时都舍不得开。

车上下来几个穿军官服的人，为首的是位肩上扛着少校军衔的军官，马卫东跟在他旁边，上尉军衔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苏慈，听说你最近训练很刻苦！”少校走过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洪亮，“我是军区教导队的王队长，马教官在我面前把你夸了好几次，说你是他带过最有悟性的兵，既肯吃苦，又爱琢磨。”

马卫东也走过来，手里拿着个黑色望远镜：“来，试试这个，军区刚配发的62式望远镜，放大倍率8倍，比你现在用的5倍镜清楚三倍，刚好适应一下比武装备。”苏慈接过望远镜，镜身上还带着马卫东手心的温度。她对准靶场，500米外的靶心清晰可见，连弹孔的大小、位置都能看清，她平时用的是连里的旧望远镜，倍率低还模糊，看500米外的靶心只能看到一个小点。

苏慈调整呼吸，举起79式步枪，瞄准、射击，子弹精准命中靶心，弹孔刚好在10环正中央。王队长看得连连点头，对旁边的参谋说：“你看这枪法，比咱们教导队的强多了！有她在，咱们军区这次比武肯定能拿好成绩！”

马卫东则在旁边补充细节：“苏慈，比武时要注意，石家庄军区靶场的风速比咱们边防连大，尤其是上午10点到下午2点，阵风能到每秒4米，射击时要多修正0.2厘米；夜间射击用的是红外微光夜视仪，比咱们连的80式亮，参数得调小一级，不然容易曝光，影响瞄准。”

苏慈赶紧把这些记在小本子上，这些细节，是马卫东在军区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结晶，不是书本能学到的。

回到宿舍，苏慈将马卫东给的望远镜放在桌上，又拿起全军比武的通知，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红章。

窗外的月光洒在书桌上，照亮了笔记本、《弹道力学进阶》，还有墙上的“高海拔参数修正表”。营区里传来战士们的歌声，是《团结就是力量》，歌声裹着夜风，在寂静的边境营区里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