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国学知识大全》(17) - 吕思勉历史国学全集 - 吕思勉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零一章《国学知识大全》(17)

浙学

理学何学也?谈心说性,初不切于实际,而其徒自视甚高。世之言学问者,苟其所言,与理学家小有出入,则理学家必斥为俗学,与之斤斤争辩。其所争者,不过毫厘之微,而其徒视之,不翅丘山之重。此果何义哉?果其别有所见欤?抑实无所有,而姑枵然以自大也?  随事应付,常人本自能之。哲学家所以异于常人者,乃在每一问题,必追究到底,而不肯作就事论事之语。此义前已言之。理学亦一种哲学也。故理学之异于寻常学问者,在于彻底。(以一种学问与寻常人较,则寻常人之所言,恒不彻底,而学问家之所言,恒较彻底;以寻常学问与哲学较,则寻常学问之所言,恒不彻底,而哲学家之所言,恒较彻底。故以寻常人与言学问者较,犹以寻常学问与哲学较也)彻底即追究到底之谓也。理学家就宇宙间事物,追究到底,而得其不易之则焉,即其所谓理也。此理也,自理学家言之:则亘古今而不变,通世界而无二。大之至于书契所不能纪,巧历所不能穷,而莫之能外;小之至于耳目所不能听睹,心思所不能想象,而亦不能不由。天下事由之则是,背之则非。一切学问议论,与此合者,看似迂曲,实甚迳捷;看似背谬,实极得当。而不然者,则皆似是而非;由之虽可得近功,而隐祸实已伏于其后者也。是则所谓俗学也已(理学家曰:言天理而不能用诸人事,是谓虚无,是为异学。言人事而不本之于天理,是为粗浅,是为俗学)。

职是故,理学家之行事,不求其有近功,而必求其根底上无丝毫破绽。所以贵王贱霸者以此。以一身论,亦必反诸己而无丝毫之慊,而后可以即安。否则虽功盖天下,泽被生民,犹为袭取,犹为侥幸也。(理学家所以不肯轻出身任天下事者,有二义:(一)己不正,必不能善事。朱子谓“多只要求济事。不知自身不立,事决不能成。自心若有一毫私意未尽,皆足败事”是也。(二)则论至精微处,天下至当不易之理,如几何学之只有一点。此一点稍偏即不是,即必有后祸。而有心为善,即已偏而与此点离矣。邹聚所曰:“今人要做忠臣的,只倚着在忠上,便不中了。为此惊世骇俗之事,便不庸了。自圣人看,还是索隐行怪。”理学家之精神,专注于内,事事求其至当不易,故觉得出身任事之时甚难)理学家之见解如此,其言,自不能不与寻常人大异。寻常人目为迂曲、为背谬,彼正忻然而笑,以世人为未足与议也。

理学家之议论,自理论言之,周亦无以为难。然天下事理,至无穷也。凡事必从根柢上做起,不容丝毫苟且,固是一理。然必先撑持目前,根柢上事,乃可徐图,亦是一理。(如谓产当公不当私,岂非正论。然专将目前社会破坏,共产之蕲望,岂遂得达?欲求共产,有时或转不得不扶翼私产矣。世界大同,岂非美事?然欲跻世界于大同,必先自强其国。若效徐偃、宋襄之为,转足为世界和平之累也)以一人言之,必自己所学,十分到家,乃可出而任事。又必事事照吾主张做去,不容有丝毫委曲,乃得免于枉尺直寻之诮,而其事亦无后灾。固是一理。然如此,则天下将永无可为之日,而吾身亦永无出而任事之时。以天下为己任者,正不容如此其拘。亦是一理。由前之说,则理学家之所以自处;由后之说,则非理学者之所以难理学家也。宋时所谓浙学者即如此。

浙学分永嘉、永康二派。永嘉一派,道源于薛艮斋,而大成于叶正则。与宋时所谓理学者,根本立异。永康一派,道源于吕东莱,变化于其弟子约及陈同甫。其所争者,则以理学家所谓天理,范围太隘,而欲扩而充之也。今略述其说如下:

薛艮斋问学于袁道洁,袁道洁问学于二程,故永嘉之学,亦出伊洛。艮斋好言礼乐兵农,而学始稍变。陈君举继之,宗旨亦与艮斋同。然不过讲求实务,期见诸施行而已(君举颇主《周官》,谓不能以王安石故,因噎废食)。于伊洛宗旨,未尝显有异同也。至叶水心出,而其说大变。水心之意,以为圣人之言,必务平实。凡幽深玄远者,皆非圣人之言。理学巨子,当推周、张、二程,其哲理皆出于《易》。故水心于《易》,力加排斥。谓惟《彖》《象》系孔子作,《十翼》不足信。而后儒讲诵,于此独多。魏晋而后,既与老庄并行,号为孔老。佛说入中国,亦附会《十翼》,于是儒释又并称。使儒与释老相杂者,皆《十翼》为之。世之好言《十翼》者,皆援儒以入释老者也。有范巽之者(名育,邠州三水人),受业于横渠,而其序《正蒙》,谓其以“六经所未载,圣人所不言者,与浮屠老子辩,实为寇盗设郛郭,助之捍御。”水心深然其说。谓浮屠之道非吾道,学者援《大传》“天地缊”、“通昼夜之道而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思“诚之不可掩”,孟子“大而化,圣而不可知”,而曰:吾所有之道固若是,实阳儒而阴释者也。案宋儒之论,究与《易》意合否,诚难断言。然一种学问,必有其哲学上之根据。儒亦当时显学,安得无之?如水心言,凡高深玄远之说,悉出后人附会,则孔子乃一略通世故,止能随事应付之人乎?必不然矣。

宋时有道统之说。其思想,盖远源于孟子,而近接韩退之。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又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大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孟子屡言愿学孔子。又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又曰:“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盖隐然自附于见知孔子之列,而以名世之任自期。韩氏《原道》曰:“吾所谓道,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杨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始以孟子继孔子。宋人以孟子受业于子思,子思受业于曾子,遂谓曾子独得孔子之传。朱子又推濂溪、二程,遥接其绪。其《沧州精舍告先圣文》,所谓“恭惟道统;万理一原,远自羲轩,集厥大成,人属玄圣。述古垂训,万世作程。三千其徒,化若时雨。维颜曾氏,传得其宗。逮思及舆,益以光大,自时厥后,口耳失真。千有余年,乃云有继。周、程授受,万理一原”者也。后人又以朱子承周、程之绪,而理学家所谓道统者以成。水心既不喜伊、洛,故亦不承其道统之说。别叙道统,自尧、舜、禹、汤、文王、周公以至孔子,而斥宋儒曾子传孔子之学,以至子思、孟轲之说为不足信。其言曰:“四科无曾子,而孔子曰参也鲁,则曾子在孔门弟子中,不为最贤。若谓孔子晚岁,独进曾子;或孔子殁后,曾子德加尊,行加修;则无明据。又孔子谓中庸之德民鲜能,而子思作《中庸》。以为遗言,则颜、闵犹无是告;以为自作,则非传也。”此等议论,看似考据精详,实亦凭臆为说。与主张曾子传孔子之道,以及子思、孟子者,同一无据。不足深论。水心之意,亦初不在此。所以必列叙道统,驳斥旧说,不过以达其崇实黜虚之见而已。水心之言曰:“孔子教颜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必欲此身尝行于度数折旋之中。而曾子告孟敬子,乃以为所贵者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三事而已。是则度数折旋,皆可忽略而不省;有司徒具其文,而礼因以废。”又曰:“《周官》言道则兼艺。《易传》,子思、孟子言道,后世于道,始有异说。益以庄、列西方之学,愈以支离。”其意可概见矣。

宋儒于《戴记》,独尊《大学》《中庸》,诸子中独尊《孟子》,以配《论语》,而为《四书》。固由于《大学》言为学之方,最有系统;(《朱子语录》:“问初学当读何书?曰:《六经》《语》《孟》皆当读。但须知缓急。《大学》《语》《孟》,最是圣贤为人切要处。然《语》《孟》随事答问,难见要领。惟《大学》是说古人为学之大凡,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得古人所乡,读《语》《孟》便易入,后面功夫虽多,而大体已立矣。”又曰:“今且须熟究《大学》作间架,却以他书填补之。”又曰:“《大学》是修身治人的规模。如起屋相似,须先打个地盘”)《中庸》所言之精微;《孟子》于诸子中,独为纯正;亦与其道统之说相关也。水心既不信道统之说,故于《学》《庸》《孟子》,咸有诘难,其难《大学》格致之说,曰:“《大学》以致知格物,在诚意正心之先。格字可有二解:物欲而害道,格而绝之;物备而助道,格而通之是也。程氏以格物为穷理。夫穷尽物理,则天下国家之道,已无遗蕴,安得意未诚,心未正,知未至?以为求穷理,则未正之心,未诚之意,未致之知,安能求之?故程氏之说不可通。然格物究作何解,殊未能定。盖由为《大学》之书者,自未能明,以致疑误后学也。”其难《中庸》,谓:“《书》惟皇上帝,隆衷干下民,即《中唐》天命之为性。若有恒性,即率性之为道。克绥厥猷惟后,即修道之谓教。(案所引三语,出《伪汤诰》)然言降衷可,言天命不可。何者?天命物所同,降衷人所独也。惟降衷为人所独,故人能率性而物不能。否则物何以不能率性邪?性而曰恒,是以可率。但云受命,则不知当然之理,各以意之所谓当然者率之,则道离于性矣。民有恒性,而后绥之,无加损也。云修则有损益矣。是教者强民从己也。”其难《孟子》,曰:“《洪范》:耳目之官不思,而为聪明,自外入以成其内也。思曰睿,自内出以成其外也。古人未有不内外交相成,而至于圣贤者。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思有是非邪正,心有人危道微,后人安能常官而得之?盖以心为官,出孔子后;以性为善,自孟子始;然后学者尽废古人之条目,而专以心为宗主,虚意多,实力少,尧舜以来内外相成之道废矣。”案此诸说,均属牵强。格物之释甚多,是非诚难遽定。然因其说之难定,遂谓古人自不能通,则未免失之武断。水心谓“功力当自致知始”,则《大学》言致知在格物,不云欲致其知者,先格其物,明格物致知,即系一事,原自致知为始也。古书言性,本皆指人性言之。言物性须别之曰物,言人性不须别之曰人,言语之法,自如此也。《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谓当以心之思,正耳目之蔽,非谓任心而遂废耳目也。谓古人之耳目,安得不官而蔽于物?后人之心,安能常思而得之?试问耳目为物所引,果有此事乎?无此事乎?耳目为物所蔽,不借心之思以正之,将何以正之乎?心不能常思而得,将废心而专任耳目乎?抑当致力于治心乎?水心曰:“唐虞三代,上之治为皇极,下之教为大学,行之天下为中庸。汉以来无能明之者。今世之学始于心,而三者始明。然唐虞三代,内外无不合,故心不劳而道自存。今之为道者,独出内心以治外,故常不合。”夫心思耳目,非对立而为二物也。用耳目者,非能不用心思;而心思亦非能离耳目而为用也。(物交物则引之,所引者仍系其心。谓心随耳目之欲,而不思其邪正也。若竟废耳目之用,则本无物欲之蔽矣)今乃曰:自外入以成其内,自内出以治其外,其说果可通乎?

水心于太极先后天之说,亦皆加以驳诘。谓孔子《彖辞》,无所谓太极。太始太素等茫昧荒远之说,实惟庄、列有之。又谓《河图》《洛书》之说,已为怪诬,况于先后天乎?孔子系《易》,辞不及数。惟《大传》称大衍之数五十,其下文有五行生成之数。五行之物,遍满天下,触之即应,求之即得,而谓其生成之数,必有次第,盖历家立其所起,以象天地之行,不得不然。《大传》以《易》之分揲象之,盖《易》亦有起法也。《大传》本以《易》象历,而“行反以为历本于《易》。夫论《易》及数,非孔氏本意,而谓历由《易》起,揠道以从数,执数以害道”云云。此说诚亦有理。然太始太素等名,见于《易纬》。纬书固多怪迂之论,中亦多存经说。谓其不足信则可,谓非古说则不可。专言数诚非孔氏之意。然古代哲学,与天文历数,相关极密。谓孔子不专言数则可,必谓言数之说,尽出后人附会,亦非。水心谓“天地阴阳,最忌以密理窥测”。推其意,必专就事论事;高深玄远之说,一语不及而后可。然哲学固不容如是也。

水心又论“黄叔度为后世颜子”之说云:“孔子所以许颜子者,皆言其学,不专以质。汉人不知学,以质为道。遂使老、庄之说,与孔、颜并行。”案宋儒好言“圣贤气象”。在彼修养之余,诚不能谓无所见。然亦有入魔道处。水心此论,颇中其失。

水心既以实角为主,自不免功利之见。故谓“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初看极好,细看全疏阔。古人以利与人,而不自居其功,故道义光明。既无功利,则道义乃无用之虚语耳”。殊不知上下交征利,势必至于不夺不厌。未有仁而遗其亲,未有义而后其君,正古人之以义为利;而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亦正所以规远利也。此等说,皆未免失之偏激。

凡主张功利之说者,世人每谓其心术不可问,此实不然。彼不过立说少偏耳,其意,固欲以利人也。若但图自利,则鸡鸣而起,孳孳为之可矣;而何必著书立说,以晓天下乎?故主张功利之说者,其制行,往往高洁过人,方正不苟。以其策书与主张道义之人异,其蕲向则同也。水心当韩侂胄用兵时,尝一出任事,以是颇为论者所讥。此实理学家好苛论人,而不察情实之弊。不可不有以正之。案水心当淳熙时,屡以大仇未复为言。开禧欲用兵,除知建康府。顾力言此事未可易言,欲先经营淮、汉,使州有胜兵两万,然后挑彼先动,因复河南;河南既复,乃于已得之地,更作一重,为进取之计。实为老谋胜算。而侂胄急于建功(急于建功,便是私意),不能用。水心又上箚子,请修实政,行实德。意主修边而不急于开边,整兵而不急于用兵。尤欲节用减赋,以宽民力。时亦以为迂缓,不能用。但欲借其名以草诏。水心力辞。则其不同侂胄之轻举,彰彰矣。兵既败,乃出安集两淮。力陈救败之计。旋兼江淮制置,措置屯田。时传言金兵至。民渡江者亿万,争舟至覆溺。吏持文书至官,皆手颤不能出语。水心叹曰:“今竟何如?”乃用门下士滕宬计,以重赏募勇士,渡江劫其营。十数往返,俘馘踵至。士气稍奋,人心稍安。金人乃解。水心相度形势,欲修沿江堡坞,与江中舟师相掎。自此渐北,抚用山水寨豪杰。中朝争于求和。水心以为不必,请先自固,徐为进取之图。盖其审慎于启衅之先,效命于偾军之际,其忠忱才略,咸有足多者。而忍以一节轻议之哉?况所议者,皆捕风捉影,不察情实之谈乎?侂胄既死,其党许及之、曾孝友等,惧得罪,反劾水心附会用兵,以图自免。遂夺职奉词。前此封事具在,竟莫能明其本末。亡国之是非必不明,功罪必倒置,可为浩叹矣。水心弟子周南(字南仲,吴县人),北伐时,尝奉长枢密院机速房之命。辞曰:“吾方以先事造兵,为发狂必死之药,敢乡迩乎?”卒不受命。侂胄之诛,水心弟子与者三人。(赵汝谈、汝、王大受。汝,一作汝谠,字蹈中,大梁人。大受,字宗可,一字拙斋,饶州人)亦可见水心之宗旨矣。水心既废,杜门家居,绝不自辩,尝叹“女真复为天祚,他人必出而有之”。又谓“自战国以来,能教其民而用之,惟一诸葛亮,非驱市人之比。故其国不劳,其兵不困,虽败而可战。”其经纶又可见矣。其与丁少詹(丁希亮,字少詹,黄严人。水心弟子)书,谓“世间只常理。所谓豪杰卓然兴起者,不待教诏而自能,不待勉强而自尽耳。至于以机变为经常,以不逊为坦荡,以窥测隐度为义理,以见人隐伏为新奇,以跌荡不可羁束为通透,以多所疑忌为先觉,此道德之弃材也。读书之博,只以长敖;见理之明,只以遂非”云云。则卓然儒者之言,虽程、朱无以逾其淳也。然则世之踔弛自喜,好为大言,而实际并无工夫,隐微之地,且不可问;而顾谬托于功利之论,以哗世而愚众者,宁非言功利者之罪人哉?

永康之学,源于东莱。然东莱之论,实与永康绝异,不可不察也。东莱与叶正则书曰:“静多于动,践履多于发用,涵养多于讲说,读经多于读史,功夫如此,然后可久可大。”与朱侍讲曰:“向来一出,始知时事益难平,为学功夫益无穷,而圣贤之言益可信。”其与陈同甫,则曰:“井渫不食,正指汲汲于济世者。所以未为井之盛?盖汲汲欲施,与知命者殊科。孔子请讨见却,但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孟子虽有自任气象,亦云吾何为不豫哉?殆可深镜也。”则实非急于功名之流。其论政事,亦恒以风俗为重。所撰《礼记说》,訾“秦汉以来,外风俗而论政事”。《论语说》曰:“后世人所见不明,或反以轻捷便利为可喜,淳厚笃实为迟钝,不知此是君子小人分处。”《与学者及诸弟书》曰:“尝思时事所以艰难,风俗所以浇薄,推其病原,皆由讲学不明之故。若使讲学者多,其达也,自上而下,为势固易;虽不幸皆穷,然善类既多,熏蒸上腾,亦有转移之理。虽然,此特忧世之论耳。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所性不存焉,此又当深长思也。”皆卓然儒者之论。其论自治,谓:“析理当极精微,毫厘不可放过。”又谓:“步趋进退,左右周旋,若件件要理会,必有不到。惟常存此心,则自然不违乎理。”颇能兼朱、陆之长。史称东莱少时,性极褊。后病中读《论语》,至“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有省,遂终身无暴怒。《困学纪闻》纪其言,谓“争校是非,不如敛藏收养”,则其气象宽博,自有过人者。宜其不与于朱、陆之争,且能调和二家也。

东莱死后,其弟子约,议论渐变。朱子答刘子澄曰:“伯恭无恙时,爱说史学。身后为后生辈糊涂说出一般恶口小家议论。贱王尊霸,谋利计功,更不可听。子约立脚不住,亦曰:吾兄,盖尝言之云尔?”又一书曰:“婺州自伯恭死后,百怪都出。至如子约,别说出一般差异的话。全然不是孔孟规模,却做管商见识。令人骇叹。然亦是伯恭自有些拖泥带水,致得如此,又令人追恨也。”答潘端叔曰:“子约所守,固无可疑。然其论甚怪。教得学者相率舍道义之途,以趋功利之域。充塞仁义,率兽食人,不是小病。故不免极力陈之。以其所守言之,固有过当。若据其议论,则亦不得不说到此地也。”可见功利之说,皆起于子约时矣。然其主持,实以陈同甫为最力。故朱子答黄鲁直书,谓“婺州近日一种议论愈可恶。大抵名宗吕氏,而实主同甫”。《语类》又谓“伯恭门人,亦有为同甫之说”者也。

同甫之为人,不如水心之纯;其才,亦不如水心之可用。(水心行事具见前。龙川落魄,以疏狂为侠。尝三下大理狱。其言曰:“研穷义理之精微,辨析古今之同异;原心于秒忽,较理于分寸;以积累为工,以涵养为主,晬面盎背,则于诸儒诚有愧焉。至于堂堂之陈,正正之旗;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殁;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自谓差有一日之长。”乃大言耳)然其论王霸义利之说,则其攻驳当时之论,实较水心为有理致,不可诬也。龙川之言曰:“自孟荀论义利王霸,汉唐诸儒,未能深明其说。本朝伊洛诸公,辨析天理人欲,而王霸义利之说,于是大明。然谓三代以道治天下,汉唐以智力把持天下,固已使人不能心服。而近世诸儒,遂谓三代专以天理,汉唐专以人欲行。其间有与天理暗合者,是以亦能久长。亮以为汉唐之君,本领非不洪大开廓。惟其时有转移,故其间不无渗漏。谓之杂霸者,其道固本于王也。诸儒自处者,曰义曰王;汉唐做得成者,皆曰利曰霸。一头自如此,一头自如彼。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如此,却是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如亮之说,却是直上直下,只有一个头颅做得成耳。”又曰:“心之用,有不尽而无常泯,三代,做之尽者也;汉唐,做不到尽者也。本末感应,只是一理。使其田地根本,无有是处,安得有小康?”龙川之说,盖谓义之与利,王之与霸,天理之与人欲,惟分量多少之异,性质则初无不同也。蕺山之言曰:“不要错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与龙川之言,若合符节。如龙川、蕺山之言,则天下惟有一理,可以成事。如朱子之说,转似伪者,有时亦可成事矣。其意欲使道尊,而不知适以小之也。且如朱子之说,则世之求成事者,将皆自屏于道之外,而道真为无用之物矣。龙川又极论其弊曰:“以为得不传之绝学者,皆耳目不洪、见闻不之辞也。人只是这个人,气只是这个气,才只是这个才。譬之金银铜铁,炼有多少,则器有精粗。岂其本质之外,挨出一般,以为绝世之美器哉。故浩然之气,百炼之血气也。使世人争惊高远以求之,东扶西倒,而卒不着实而适用,则诸儒所以引之者过矣。”又曰:“眼盲者摸索得着,谓之暗合。不应两千年之间,有目皆盲也。亮以为后世英雄豪杰,有时闭眼胡做,遂为圣门之罪人。及其开眼运用,无往而非赫日之光明。今指其闭眼胡做时,便以为盲无一分光。指其开眼运用时,只以为偶合天下之盲者能几?利欲汨之则闭。心平气定,虽平平眼光,亦会开得。况夫光如黑漆者,开则其正也,闭则霎时浮翳耳。今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画界而立,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两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两千年之天地日月,皆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仅如缕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建功立业,别是法门;这些好说话,且与留着妆景足矣”。案世谓儒术迂疏,正是如此。龙川之言,亦可深长思也。

凡讲学家,往往设想一尽美尽善之境以为鹄。说非不高,然去实际太远,遂至成为空话。中国人素崇古,宋儒又富于理想,用举其所谓尽美尽善之境,一一传之古人;而所谓古人者,遂成为理想中物。以此期诸实际,则其功渺不可期;以此责人,人亦无以自处矣。此亦设想太高、持论太严之弊也。龙川与朱子书曰:“秘书以为三代以前,都无利欲,都无要富贵底人。今诗书载得如此洁净,只此是正大本子。亮以为才有人心,便有许多不洁净。”破理想之空幻,而据实际以立论,亦理学家所当引为他山之石也。

所谓义利,往往不可得兼。然此自系格于事实,以致如此。若论究竟,则二者之蕲向,固未尝不一。所谓舍利而取义者,亦以格于事势,二者不可得兼云然,非有恶于利也。主张之过,或遂以利为本不当取,则又误矣。龙川之言曰:“不失其驰,舍矢如破,君子不必于得禽也,而非恶于得禽也。范我驰驱,而能发必命中者,君子之射也。岂有持弓矢审固,而甘心于空反者乎?”亦足箴理学家偏激之失也。

龙川之论,朱子拒之如洪水猛兽,又视其辟江西为严,然其议论之可取如此。亦可见道理之弘,不容执一成之见以自封矣。然朱子之言,亦有足资警惕者。朱子答吕子约书曰:“孟子一生,忍穷受饿,费尽心力,只破得枉尺直寻四字。今日诸贤,苦心劳力,费尽言语,只成就得枉尺直寻四字。”其言足资猛省。盖谓凡能成事者,皆有合于当然之道,不得谓惟吾理想中之一境有合,而余皆不合,其言自有至理。然世事错综已极,成否实难预料。就行事论,只能平心静气,据我所见为最是者,尽力以行之,而不容有一必其成功之念。苟欲必其成功,则此心已失其正。成功仍未可必,所行先已不当矣。故论事不宜过严,而所以自律者,则本源之地,不容有毫发之间。龙川箴朱子立论之过隘,朱子讥龙川立心之未淳,其言亦各有一理也。

宋儒术数之学

宋儒术数之学,其源有二:一则周子之《太极图》,邵子之《先天图》,与《参同契》为一家言,盖方士修炼之书也;一则天地生成之数,司马氏之《潜虚》,及刘氏、蔡氏、《河图》、《洛书》之说本之。

所谓天地生成之数者?其说见于郑氏之《易注》。《易系辞传》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又曰:“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一、三、五、七、九为天数,二、四、六、八、十为地数,所谓天数五,地数五也。一、三、五、七、九相加,为二十有五,二、四、六、八、十相加,为三十,所谓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也。二十五与三十相加,为五十有五,则《易》所言之凡数也。郑氏《注》曰:“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妃,未得相成。于是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此所谓五行生成之数。《汉书·五行志》《左氏》昭公九年:“裨灶曰:火,水妃也,妃以五成。”《疏》引《阴阳之书》,言五行妃合;十八年,“梓慎曰:水,火之牡也。”《疏》引《阴阳之书》,言五行嫁娶,说皆略同。后人于郑氏之说,或多驳难,然非此无以释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也。《月令》言五方,木、火、金、水皆成数,惟土为生数。《太玄玄图篇》云:“一与六共宗,二与七为朋,三与八成友,四与九同道,五与五相守。”说亦大同,惟中央不言五与十而已。司马氏《潜虚》所用,即系此数。

温公《潜虚》,亦从万物之所由来说起。由此推原人性,而得其当然之道。其说曰:“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气者,生之户也。体者,质之具也。性者,神之赋也。名者,事之分也。行者,人之务也。命者,时之遇也。”盖亦欲通天人之故者也(谓万物皆祖于虚,不如张子泯有无为一之当)。

其《气图》:以五行分布五方,用其生数为原、荧、本、、基,而以其成数为委、焱、末、刃、冢。以此互相配合,其数五十有五,尽成级数,是为《体图》。《体图》一等象王,二等象公,三等象岳,四等象牧,五等象率,六等象侯,七等象卿,八等象大夫,九等象士,十等象庶人。其说曰:“少以制众,明纲纪也。位愈卑,诎愈多,所以为顺也。”又以五行生成之数递相配,其数亦五十有五,谓之《性图》(其中以水配水,以火配火,谓之十纯。其余谓之配)。又以一至十之数互相配,各为之名,亦得五十五。其中以五配五曰齐,居中。余则规而圆之,始于元而终于余。是为《名图》。齐包于万物,无位。元,余者,物之终始,无变。余各有初、二、三、四、五、六、上七变。凡三百六十四变。变尸一日。授于余而终之。其说曰:“人之生本于虚。虚然后形。形然后性。性然后动。动然后情。情然后事。事然后德。德然后家。家然后国。国然后政。政然后功。功然后业。业终则反于虚矣。故万物始于元,著于裒,存于齐,消于散,讫于余。五者,形之运也。柔、刚、雍、昧、昭,性之分也。容、言、虑、聆、觌,动之官也。繇、,得、罹、耽,情之也。、却、庸、妥、蠢,事之变也。讱、宜、忱、喆、戛,德之途也。特、偶、昵、续、考,家之纲也。范、徒、丑,隶、林,国之纪也。禋、准、资、宾、,政之务也。教、、绩、育、声,功之具也。兴、痡、泯、造、隆,业之著也。”盖欲以遍象万事也。元、余、齐无变,不占。初、上者,事之终始,亦不占。余五十二名,各以其二、三、四、五、六为占。五行相乘,得二十五;又以三才乘之,得七十五以为策。虚其五而用七十占之。其占,分吉、臧、平、否、凶五者。

温公好《太玄》,留心三十年,集诸说而作注。其作《潜虚》,自云:“《玄》以准《易》,《虚》以拟《玄》。”《玄》起冬至,终大雪,盖象物之始终。《虚》亦然。其系元之辞曰:“元,始也。夜半,日之始也。朔,月之始也。冬至,岁之始也。”继之以裒,曰:“裒,聚也。气聚而物,宗族聚而家,圣贤聚而国。”终之以散,继之以余,盖亦象物之始终。其思想,实未能出于《太玄》之外。此等书,殊可不必重作也。

温公《潜虚》,虽不足贵,而其践履,则有卓然不可诬者。温公之学,重在不欺。自谓“生平所为,未尝不可对人言”。弟子刘安世,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曰:“其诚乎?”问其目。曰:“自不妄语始。”安世学之,七年而后成,故能屹然山立。论者称涑水门下,忠定(安世谥)得其刚健笃实,范正献(祖禹)得其纯粹云。传温公之数学者,则晁景迂也。

景迂从温公游,又从杨贤宝(康节弟子)传先天之学,姜至之讲《洪范》。温公著《潜虚》,未成而病,命景迂补之;景迂谢不敏。所著书,涉于《易》者甚多,今惟《易玄星纪谱》,尚存《景迂集》中。其书,乃将温公之《太玄历》,康节之《太玄准易图》,据历象合编为谱,以见《易》与《玄》之皆本于天也。

五行生成之数,郑氏以之注《系辞传》天地之数,其注大衍之数亦用之。其注“河出图,洛出书”,则引《春秋纬》云:“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龙图发,洛龟书成。《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初不言九篇、六篇所载为何事。《汉书·五行志》载刘歆之言曰:“虙牺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雒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张衡《东京赋》:“《龙图》授羲,《龟书》畀妣”)始以《河图》为八卦,《洛书》为五行。(《伪孔传》及《论语集解》引孔氏,亦皆以《河图》为八卦)然亦仅言八卦五行,出于《图》《书》,而《图》《书》究作何状,则莫能质言。(邢昺《论语疏》:“郑玄以为《河图》《洛书》,龟龙衔负而出。如《中候》所说:龙马衔甲,赤文绿字。甲似龟背,袤广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录纪兴亡之数。”云“列宿斗正之度”,似《图》;云“帝王录纪兴亡之数”,则亦似《书》矣。又云:“赤文绿字,甲似龟背”,则龙马所负,亦龟书也。《隋志》:“《河图》二十卷。《河图龙文》一卷。其书出于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其书既亡,无可究诘。《汉书·五行志》,以“初一曰”以下六十五字,皆为《洛书》本文;孔以“初一曰”等二十七字,系禹加;刘彪、顾焯以为龟背有二十八字,刘炫谓止二十字,亦皆以意言之而已。要之《河图》《洛书》,本神怪之谈,无从征实。必欲凿求,适成其为痴人说梦而已)至宋时,始有所谓《易龙图》者,托诸陈抟(见李淑《邯郸书目》)。朱子已明言其伪。清胡渭《易图明辨》,谓其图见于张仲纯《易象图说》者凡四:其第一图,即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第二图上为五行生数,下为五行成数;第三图合二者为一;第四图则所谓“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为腹心,纵横数之皆十五”者也。其数与《大戴记》明堂九室(《大戴记·明堂篇》:“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及《后汉书·张衡传》注引《易乾凿度》同。案《后汉书·刘瑜传》:瑜上书:“《河图》授嗣,正在九房”,则以此数为《河图》。然九宫之数,合于九畴,故又有以此为《洛书》者。

宋刘牧撰《易数钩隐图》,就《龙图》天地已合之数,虚其中,以上图为两仪,下图为四象,以为《河图》,其有五数及十数者为《洛书》。蔡元定则以第三图为《河图》,第四图为《洛书》。引关朗《易传》为证。《易传》曰:“《河图》之文,七前六后,八左九右。圣人观之以画卦。是故全七之三以为离,奇以为巽。全八之三以为震,奇以为艮。全六之三以为坎,奇以为乾。全九之三以为兑,奇以为坤。正者全其位,隅者尽其量。《洛书》之文,九前一后,三左七右;四前左,二前右,八后左,六后右。后圣稽之为三象:一、四、七为天生之数,二、五、八为地育之数,三、六、九为人资之数。”所谓则图画卦者,与刘牧之《四象生八卦图》合,宋时言《图》、《书》者,所由以《图》、《书》附合于《易》也。(刘氏曰:“水居坎而生乾,金居兑而生坤,火居离而生巽,木居震而生艮。”谓水数六,除三画为坎,余三画为干;金数九,除三画为兑,余六画为坤;火数七,除三画为离,余四画为巽;木数八,除三画为震,余五画为艮也。乾坤艮男,画数恰合,巧矣。然坎离震兑皆止三画,殊不可通)关朗易传,乃北宋阮逸所造伪书,见陈无己《后山丛谈》;实本诸刘牧,而又小变其说者,蔡氏为所欺也。

《东都事略·儒学传》谓:“陈抟读《易》,以数学授穆脩,脩以授种放,放授许坚,坚授范谔昌。”朱汉上《经筵表》谓:“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脩,脩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明道志康节墓,亦谓其学得之李挺之,挺之得之穆伯长)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溉传许坚,坚传范谔昌,谔昌传刘牧。脩以《太极图》传周敦颐,敦颐传程颢、程颐。”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易证坠简》一卷。天禧中,毗陵从事范谔昌撰。自谓其学出于湓浦李处约、庐陵许坚。”处约不知即溉否。然邵之学,出于《先天图》;刘牧之学,出于《河图》《洛书》;周子之学,出于《太极图》,则不可诬也。

南渡以后,精于数学者,莫如蔡西山父子。西山以十为《河图》(五行生成数),九为《洛书》(九官)。又谓“《河图》《洛书》虚其中为太极。奇耦各居二十(谓一、三、七、九,与二、四、六、八,相加皆为二十),则亦两仪。一、六为水,二、七为火,三、八为木,四、九为金,五、十为土,固《洪范》之五行,而五十有五,又九畴之子目也。(五行五,五事五,八政八,五纪五,皇极一,三德三,稽疑七,庶征十,福极十一)《洛书》一、二、三、四,而合九、八、七、六,纵横十五,而互为九、八、七、六,则亦四象也。四方之正,以为乾、坤、离、坎,四隅之偏;以为兑、震、巽、艮(此邵子先天方位),则亦八卦也。《洛书》固可以为《易》,《河图》固可以为《范》;且又安知《图》之不为《书》,《书》之不为《图》邪?”又曰:“太极者,象数未形,而其理已具之称;形器已具,而其理无朕之目。在《河图》《洛书》,皆虚中之象也。周子曰‘无极而太极’;邵子曰‘道为太极’,又曰‘心为太极’,此之谓也。太极之判,始生一奇一耦,而为一画者二,是为两仪。其数则阳一而阴二。在《河图》《洛书》,则奇耦是也。周子所谓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邵子所谓一分为二者,皆谓此也。两仪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为二画者四,是为四象。其位则太阳一,少阴二,少阳三,太阴四;其数则太阳九,少阴八,少阳七,太阴六。以《河图》言之:则六者,一而得于五者也;七者,二而得于五者也;八者,三而得于五者也;九者,四而得于五者也。以《洛书》言之:则九者,十分一之余也;八者,十分二之余也;七者,十分三之余也;六者,十分四之余也。周子所谓水、火、木、金;邵子所谓二分为四者,皆谓此也。四象之上,各生一奇一耦,而为三画者八,于是三才略具,而有八卦之名矣。其位则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在《河图》:则乾、坤、离、坎,分居四实;兑、震、巽、艮,分居四虚。在《洛书》:则乾、坤、离、坎,分居四方;兑、震、巽、艮,分居四隅。《周礼》所谓三易经卦各八;大传所谓八卦成列;邵子所谓四分为八者,皆指此而言也。”(以上皆引《易学启蒙》。此书实西山所撰也)盖将先天、太极,及宋人所谓《河图》《洛书》者,通合为一矣。

西山于《洪范》之数,未及论著,皆以授九峰。九峰著《洪范皇极》,以九九之数为推。其言曰:“数始于一,参于三,究于九,成于八十一,备于六千五百六十一。八十一者,数之小成也;六千五百六十一者,数之大成也。天地之变化,人事之始终,古今之因革,莫不于是著焉。”又曰:“一变始之始,二变始之中,三变始之终。四变中之始,五变中之中,六变中之终。七变终之始,八变终之中,九变终之终。数以事立,亦以事终。”盖欲以数究万物之变者也。此等说,太觉空漠,无可征验,即无从评论其是非。然《洪范皇极》,颇多微妙之言。今略引数条于下。

九九积数图

《洪范皇极》曰:“有理斯有气,气著而理隐。有气斯有形,形著而气隐。人知形之数,而不知气之数;人知气之数,而不知理之数。知理之数则几矣。动静可求其端,阴阳可求其始。天地可求其初,万物可求其纪。鬼神知其所幽,礼乐知其所著。生知所来,死知所去。《易》曰:“穷神知化,德之盛也。”形者,已成之局。气者,形之原因。理又气之原因。数者,事之必然。知理之数,则形气自莫能外矣。故以为穷神知化也。又曰:“欲知道,不可以不知仁。欲知仁,不可以不知义。欲知义,不可以不知礼。欲知礼,不可以不知数。数者,礼之序也。知序则几矣。”仁义二者,仁为空名,义则所以行仁。礼之于义亦然。数者,礼之所以然也。知数,则所行之礼,皆不差忒;于仁义无遗憾,于道亦无不合矣。此说将仁、义、礼一以贯之,即所以使道与数合而为一也。

又曰:“数运无形而著有形。智者一之,愚者二焉。数之主生,化育流行。数之已定,物正性命。圆行方止,为物终始。随之而无其端也,迎之而无其原也。浑之惟一,析之无极。惟其无极,是以惟一。”此言原因结果之间,所以无毫厘差忒者,以其本是一体。惟本是一体,而分析特人所强为,故毫厘不得差忒。以其析之无穷,而仍毫厘不得差忒。可见其本是一体,而分析特人之所为也。

又曰:“数者,动而之乎静者也。象者,静而之乎动者也。动者,用之所以行。静者,体之所以立。用既为体,体复为用。体用相仍,此天地万物所以化生而无穷也。”此所谓静者,谓人所能认识之现象;动者,现象之所由成也。用既为体,体复为用,言现象皆有其所以然之原因;而此现象,复为他现象之原因也。

又曰:“顺数则知物之所始,逆数则知物之所终。数与物非二体也,始与终非二致也。大而天地,小而毫末;明而礼乐,幽而鬼神。知数即知物也,知始即知终也。九峰所谓数,即宇宙定律之谓。明乎宇宙定律,则于一切事物,无不通贯矣。故曰:‘物有其则,数者尽天下之物则;事有其理,数者尽天下之物理’也。”

以上所引,皆《洪范皇极》中精语。略举数条,不能尽也。然亦可见宋代理学家;其学虽或偏于术数,而其意恒在明理;其途径虽或借资异学,而多特有所见,不为成说所囿。后人訾之辞,实不尽可信也。

阳明之学

阳明之学,盖远承象山之绪。而其广大精微,又非象山所及。

一种哲学,必有其特异之宇宙观及人生观。此理前已言之。阳明之学,虽不能离乎宋儒,而别为一学;然以佛教譬之,固卓然立乎程朱之外,而自成一宗者矣。其宇宙观及人生观,果有以特异于程朱乎?曰:有。

宋学至朱子而集其大成。其异乎朱子者,如陆子,则当阳明时,其说不甚盛行。故朱子之学,在当时,实宋学之代表也。朱子以宇宙之间,有形迹可指目想象者,皆名为气;而别假设一所以然者,名之曰理。形迹之已然者,不能尽善;然追溯诸未然之时,固不能谓其必当如是。故以理为善,凡恶悉委诸气。本此以论人,则人人可以为善,而未必人人皆能为善。其可以为善者理,使之不能为善者气也。于是分性为义理、气质两端。义理之性,惟未生时有之;已堕形气之中,则无不杂以气质者。人欲为善,必须克去其气质之偏,使不为天理之累而后可。朱子论理气及人性之说如此。

阳明之说则不然。阳明以理、气为一,谓:“理者气之条理,气者理之运用。无条理固不能运用;无运用,亦无所谓条理矣。”然则所谓理与气者,明明由人之观念,析之为二,在彼则实为一物也。然则理不尽善,气亦不尽善乎?曰:不然。理者,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则者也。春必继以夏,秋必继以冬,此即气之流行之则,即是理,纯粹至善者也。其流行之际,不能无偶然之失。则如冬而燠,夏而寒,是为愆阳伏阴。愆阳伏阴,卒归于太和。可见流行虽有偶差,主宰初未尝失。主宰之不失,即至善也(阳明门下,论理气合一最明白者,当推罗整庵。整庵之说曰:“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动静往来,阖辟升降,循环无已。积微而著,由著复微。为四时之温凉寒暑,为万物之生长收藏,为斯民之日用彝伦,为人事之成败得失。千条万绪,纷纭,而卒不克乱。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以行。或因易有大极之说,乃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是不然矣。”〇“理者气之条理”之说,虽畅发于阳明,实亦道原于宋儒。张子谓“虚空即气”,“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途,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程子谓“天地之化,一息不留。疑其速也,然寒暑之变甚渐”;朱子曰:“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盖缘这天理有个安顿处。才安顿得不恰好,便有个人欲出来”,皆阳明之说之先河也)。

推此以论人,则气即心,理即性。心与性之不可歧而为二,犹理与气之不可歧而为二也。宇宙全体,无之非气,即无之非理。人禀气以生,即禀理以生也。人心千头万绪,感应纷纭而不昧。其感应,流行也;其不昧,主宰也。感应不能无失,犹气之流行,不能无愆阳伏阴。其终能觉悟其非,则即其主宰之不昧也。故理善气亦善,性善心亦善(上知下愚,所禀者同是一气。然一知一愚者,上知所禀之气清,下愚所禀之气浊也。同一气也,而有清浊之分,何也?曰:气不能无运行,运行则有偏胜杂糅之处。有偏胜杂糅,斯有清浊矣。然论其本,则同是一气。恶在偏胜杂糅,不在气也。故气不可谓之恶。故曰性善。〇宋儒以人之不善,归咎于气质。阳明则归咎于习。所谓习者,非有知识后始有,并非有生后始有,禀气时即有之。气之偏胜,即习之所从出也。如仁者易贪,知者易诈,勇者易暴。其仁即圣人之仁,其知即圣人之知,其勇即圣人之勇;以其所禀者,与圣人同是一气也。其所以流于贪、诈、暴者,则以其气有偏胜故。此当学以变化之。惟虽有偏胜,而其本质仍善,故可变化。若其质本恶,则不可变矣。阳明之说如此,实亦自宋儒之说一转手耳。〇失在流行,不在本体,故只有过不及,无恶)。

气之流行而不失其则者,理也;心之感应而不昧其常者,性也。理与气非二,则性与心非二。欲知气之善,观其流行而不失其则,则知之矣;欲求心之善,于其感应之间,常勿失其主宰,即得之矣。此主宰,即阳明之所谓知也。而致良知之说以立。

夫谓良知即人心之主宰者,何也?阳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其言曰:“自其形体而言谓之天。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帝。自其流行而言谓之命。自其赋于人而言谓之性。自其主于身而言谓之心。心之发谓之意。意之体谓之知。其所在谓之物。”盖宇宙之间,本无二物。我之所禀以生者,即宇宙之一部分;其原质,与天地万物无不同。(故曰:人与天地万物一体,非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阳明之言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岂惟草木瓦石,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钱绪山曰:“天地间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虚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与万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此知运行,万古有定体,故曰太极。无声臭可即,故曰无极。”欧阳南野曰:“道塞乎天地之间,所谓阴阳不测之神也。神凝而成形,神发而为知。知也者,神之所为也。神无方无体。其在人,为视听,为言动,为喜怒哀乐。其在天地万物,则发育峻极。故人之喜怒哀乐,与天地万物,周流贯彻,而无彼此之间”云云。阳明之学,于一元之论,可谓发挥尽致矣)而此原质,自有其发窍最精之处。此处即我之心。心也,意也,知也,同物而异名。故用力于知即用力于心。而用力于心,即用力于造成我之物质发窍最精之处也。此致良知之说所由来也。

不曰用力于心,而曰用力于知者,何也?曰:心、意、知同体不离;舍意则无以见心,舍知则无以见意也。故曰:“心无体,以知为体。”然知亦非能离所知而独存也。故曰:“知无体,以感应是非为体。”“心之本体至善,然发于意则有善有不善。”此犹主宰虽是,而流行之际,不能无差也。意虽有善有不善,“然知是知非之知,未尝不知”。则犹流行偶差,而主宰常存也。心之体,既必即意与知而后可见,则欲离意与知而用力于心者,自系邪说诐辞。故曰:“欲正心者,本体上无可用功。必就其发动处著力。知其是而为之,知其非而不为,是为致知。知至则意诚,意诚则心正,心正则身修。故曰:大学之要,在于诚意。诚意之功,在于格物。诚意之极,厥惟止至善”也。阳明之学之纲领如此。

所谓格物者,非谓物在外而以吾心格之也。意之所在谓之物。故曰:“意在于事亲。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意之所在谓之物何也?曰:“一念未萌,则万境俱寂。念之所在,境则随生。如念不注于目前,则泰山觌面而不睹;念苟注于世外,则蓬壶遥隔而成象”矣。(塘南之言)盖知者能知,物者所知。所之不能离能,犹能之不能离所也。故曰:“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故理一者,在我之主宰;分殊者,主宰之流行。故曰:“物之无穷,只是此心之生生”而已。故无所谓物之善不善,只有此心之正不正也(塘南曰:“事之体,强名曰心。心之用,强名曰事。其实只是一件,无内外彼此之分也。故未有有心而无事,有事而无心者。故充塞宇宙,皆心也,皆事也,皆物也。”又曰:“心常生者也。自其生生而言,即谓之事。心无一刻不生,即无一刻无事。事本心,故视听言动,子臣弟友,辞受取予,皆心也。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学者终日乾乾,只默识此心之生理而已。时时默识,内不落空,外不逐物,一了百了,无有零碎本领之分也。”又曰:“盈天地间皆物也,何以格之?惟以意之所在为物,则格物之功,非逐物,亦非离物也。至博而至约矣。”〇尤西川《格训通解》曰:“阳明格物,其说有二,曰:知者意之体,物者意之用。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只要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故曰:格者正也。又曰:致知在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物格也。前说似专举一念,后说则并举事物,若相戾者。然性无内外,而心外无物,二说只一说也。”西川,名时熙,字季美,洛阳人)。

流行、主宰,即是一事。主宰即见于流行之中。非离乎流行,而别有其寂然不动之一时也。故心之动静,亦非二时。欲正心者,必动静皆有事焉。阳明曰:“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静阳动,截然各自为一物矣。”此就宇宙言也。推诸吾心亦如此。故曰:“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阳明正心之说,皆自其宇宙观来。故曰:必有新宇宙观,而后有新人生观。人生观与宇宙观,实不容分析为二也。(阳明曰:“告子只在不动心上著功。孟子便真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传习录》:“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为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著在无上,便一切不管。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著一分意思,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然则好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遂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

阳明之学,虽极博大精微,然溯其源,则自“心即理”一语来而已。故曰:阳明之学,远承象山之绪也。然其广大精微,则实非象山所及。此亦创始者难为功,继起者易为力也。

人心不能无妄动。然真、妄原非二心,故苟知其妄,则妄念立除,而真心此即立现。故曰:“照心非动者,以其发于本体明觉之自然,而未尝有所动也。妄心亦照者,以其本体明觉之自然者,未尝不存于其中,但有所动耳。无所动即照矣。”夫妄心之所以能觉者,以良知无时而不在也。故曰:“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谓之欲。(有著即所谓动也。阳明又曰:“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然“才有著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本体矣。此处能看得破,方是简易透测工夫。”又曰:“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又曰,“良知无过不及,知过不及的是良知。”夫如是,则为善去恶之功,实惟良知是恃。故曰:“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此便是致知的实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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