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天理
何谓天理
监察院的地牢依旧暗无天日,不过时隔多年,还多了一股难言喻的气味。
那是鲜血干涸后特有的腥味与腐坏的骨肉融合在一起的味道,闻久了,让人几欲作呕。
以至于钟离婉才踏出一步,便有些后悔。
正犹豫是否要换一处地方接见此人时,琥珀及时送上一个用帕子裹住的香包,轻嗅一口,那恶心的感觉便消退了。
“陛下,奴婢这就让他们打开暗门。”
赞许地递去一眼后,钟离婉点了点头。
不多时,她便察觉四处似乎多了风口,穿堂风带走了那难闻的味道。
看守的人又点起烛火,地牢里亮堂了许多,钟离婉几乎是一眼,便看到了对面一间牢房中,正紧紧盯着她不放的老妇。
她上前两步,四目相对。
老妇身形瘦弱,皮肤黝黑,五官倒是不错,可惜面上沟壑太多,除了一双眼睛还算有些神采之外,毫不出挑。
钟离婉回忆了好久,也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任何一位可以与面前人对上的故人。
她索性问:“你是谁。”
老妇的眼睛里霎那间闪过一丝错愕,一丝不甘。
过了好半天,她苦笑了两声:“是了,是了,你我渊源深久,却素未谋面,可笑,你害我家破人亡,夺走我一生所爱,令我一生孤苦。而我生平所愿,便是让你也尝尝我的所有痛苦。孰料今日初见,你甚至不知我姓甚名谁。可笑,太可笑了。”
钟离婉却神色如旧,没有半点儿意外的意思。“朕是天子,便是跺一跺脚,都不知有多少人因此瑟瑟发抖。我看你年纪也不算大,又往返于南北两地,行的还是这等谋逆之举,你家中有人因朕,或因朕之法令而死,再正常不过了。”
老妇先是一愣,认认真真地将钟离婉上下重新打量了一遍,又笑了:“听你这话,是你也知道,自己为了皇位,造下多少杀孽,背负多少血债的意思了?”
这话却逗笑了钟离婉:“杀孽?血债?无知。生杀予夺,本就是天子之权。朕于万人之上,俯瞰众生,也为众生制定准则。顺从者生,违逆者,自该败亡,此为天理。谈不上杀孽,更谈不上血债。”
“歪理邪说!”老妇的胸膛起伏不定,看着钟离婉的眼睛里更是冒了火。
可是过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中的怒火又消失不见,神色渐渐变得平静:“我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势大如张皇后、嫡公主,老奸巨猾如世家,野心勃勃如王家,还有,骁勇如谢南岳,都尽数败于你手。因为你这女人,比他们所有人更狠,更狡猾,更野心勃勃!”
“多谢夸奖。”钟离婉勾了勾嘴角。
真正的帝王不就该如此?
对手狠,她就要更狠。
对手狡猾,她就要更狡猾。
不论对手有哪些长处,她统统要更胜一筹。
否则有甚资格,做这天下之主?
比如张皇后势大,但她却不懂藏拙,一味的强硬只会尽失人心。就算当初没有她横空出世,夺走一切,那晚血色夜宴过后,缓过劲来的世家也绝不会与王家善了。那时的朝堂必会重新陷入诸多世家较量的舞台,就算周文有惊世之才,也未必施展得开。
她就要刚柔并济,该强硬的时候强硬,该服软的时候也服软,等到自身实力足够了,再把所有不听话的,统统铲除。
世家确实老奸巨猾,可他们入仕至今,与君主共治天下至今,最看重的始终是他们自家门楣的荣辱,自家血脉的存亡。其余一切,皇家、百姓,都要靠后。
她就将百姓视作亲子,拉拔扶持,彻底稳住大越根基。再用温水煮青蛙的手段,将其一一替换。
所有曾经看起来强大的对手都有其可取之处,值得她留心效法。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若是能被自己打败,必然也有其不足之处,值得她引以为戒。
这才是她能走到今天的真正原因。
“朕的时间很宝贵。”钟离婉有些不耐烦地看了老妇一眼:“没功夫与你闲话家常,不如你明明白白说了,那野心勃勃的王家,骁勇的谢南岳,哪一方势力,是朕欠你的‘血债’?”
老妇难掩意外之情,片刻后,又说:“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钟离婉眉眼间的不耐烦之色又深了三分:“谢南岳就算了,你们这一伙本就是北境来的人,朕宫里还有一位长得与他一摸一样的后生,难道你们还能是金国来的细作不成?至于王家。”她不屑地笑了:“何德何能,与其他人相提并论?”
老妇一愣,随后大笑,满眼疯狂:“说得好,说得好啊!钟离婉,王家是什么出身,怎配做你的对手?他们不过是在你最卑贱式微时做了你手中的杀人刀,替你杀出一条血路,助你得了这天下后,被你过河拆桥的工具罢了!王家上下一百二十口人命,就如你初上位时,被你借王玉成之手烧死的张皇后旧人一样,微不足道!”
钟离婉始终冷静地看着面前之人,眼里透出一丝了然:“你是,王家的人。”
王阳云一家除了与王玉成和离再嫁的儿媳妇外,尽数死在回金陵城的路上,是那人亲手所为,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但那儿媳妇因在王家时受尽王玉成欺凌,再加上这门婚事,本就是王阳云利用权势胁迫而成的。因此当机会来临,她迫不及待与王家恩断义绝,后来更是千里迢迢再嫁到东北幽州城,与一守将结为夫妻。如今膝下儿女双全,夫妻恩爱非常,根本不可能为王家出头。
那就只能是……
“你是王阳云那个走丢多年的女儿?”
老妇止住笑,满眼悲戚:“难得陛下还记得老身。”
竟是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民女王蕙兰,见过陛下。”
钟离婉看着她,有些事情过去实在太久,何况此人在她记忆里又实在占比不重,如今回想起来,着实有些困难。
“你不是,随了谢柏,与父兄决裂了么?”
她慢悠悠地问。
与此同时,谢柏之妾、谢南岳攻城、谢安这些关键名字与交错的时间点,突然在脑海中串联成线。
当初她因为手下可用之人不多,耳目也不算灵敏的缘故,错过的许多机密,在过去近二十年之久,终究是被她猜出了原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