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兰玉树(九)
芝兰玉树(九)
烛火在黑暗中摇曳,殿内鸦雀无声,齐王揉了揉昏昏欲睡的双眼,喝得太多,快不省人事,悠悠地问:“什么,屋里还有公主?”
冷夫人仰头大笑,飞鸟般又扑到他怀里,伸手指着姒夭,“王上有福气,以往总说妾身美丽,若论起美啊,我还差得远,王上可还记得楚国有位六国第一美人呐,如今正跪在下面。”
姒夭恨得咬紧牙,早知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此时倒也镇静,温顺地回:“王上,夫人说笑了,奴曾是楚国的小公主,如今可不算,楚已成为楚郡,就连我也入了上卿家,只不过近日对学药产生兴趣,所以才让上丰卿送我来宫中,因不是大事,未曾惊动王上。”
“丰上卿啊——”齐王动了动花白的眉毛,生就一张坚毅的脸,平素不笑却有一种孤寡感,喃喃道:“这件事他做得不好,既是身边人来宫里,起码也要知会一声,给女郎安排个好地方,怎么中秋佳节还值夜呐。”
不等姒夭应声,冷夫人又急急接话,“王上管的也太多了,难道所有臣子的家人来做事,还要王上特意恩准啊,到时宫里都是别门别院,全装着臣子的家眷。”
说得对面乐,伸手将眼前妙人搂到怀里,年纪一大把,竟还有此种逍遥时刻,后官妃嫔大多无趣,何况还需端着恬淡虚无的样子给前朝看,倒不如偷偷来,悄声去,鬼鬼秘密,别有一番风情。
“你最会讲俏皮话,大晚上还精神,明明喝得比我多。”
语气慢慢低下去,最后几个字飘飘然,已完全没了力气,身子陡然晃了晃,噗通一下倒在榻上,直震得案几上的酒盏,差点落地。
姒夭以为对方醉酒,偷偷擡眼瞧,却见齐王面色如土,唇角发青,吓得一激灵,不由得叫了声,“王上——”
顾不得旁边的冷夫人,起身向前,伸手搭在腕部,心口怦怦跳,果然脉搏微弱,气若游丝,厉声道:“冷姬,你居然下毒!”
对面半靠在软枕上,单手撑住头,满脸笑容,“怎么是我下的毒,不是公主的毒嘛,你不会以为我会稀里糊涂喝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吧,自然要有人替我先尝了。”
一边笑得放肆,唇角飞扬,完全收不住,“好公主,虽比你的母亲聪明些,但也强不到哪里去,最后还不是为我做嫁衣。本来还为难,要如何做,这下可好,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个亡国公主本有仇恨,又要为自己的兄长能够当上楚郡守奔波,忽地听说对手夜会王上,怕事情有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毒害齐王,好让太子即位,一切便可顺理成章,对不对啊。”
故事编得天衣无缝,姒夭心里直发狠,“你杀了齐王,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外面有多少侍卫,就算栽赃给我又如何,你以为自己脱得开关系!”
对面笑得越发厉害,那红艳艳的唇仿佛一朵嵌在脸颊的食人花。
“所以说你呀,倒底年轻,还是傻乎乎的,公主以为我如何能来这里,难道没有别的手段,要么你试着大喊几句,看有没有人进来。”
猛地想到灵儿,为何没任何动静!不像小丫头平素的作风,起身往外走,却被冷夫人一把抓住,“我劝你还是算了,那个侍女早死了,哦,叫做灵儿吧。”
姒夭的心直往下坠,回头怒不可抑地看着对方,“冷姬,你杀了多少人,有没有想过,她们——全是无辜之人。”
冷夫人摇头,竟是满眼天真,双手摇晃着,“挺多的吧。”又仰笑着倒回榻上,倒像听乐子般,“公主啊公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自小被送来送去,连这点觉悟都没,我要是你,早寻到往上爬的路子,才不会被人唾弃。”
她是太得意了,笑意猖狂,连着腹部也跟着抽疼起来,连忙伸手捂住,一只手还撑住榻边,“傻丫头,傻丫头——”
突然觉得不对,休息半晌,愈发难受,一阵阵绞着不舒服,整个身子靠在软枕上,若不是自己一口汤都没碰,还真以为也中了毒。
随即浑身发冷,止不住打颤,慌乱中有声音传来,温温柔柔,一股桃花香便飘至鼻尖。
“夫人觉得如何啊,是不是醉了?”
勉强擡眼,对上那双漂亮的狐狸眸子,似笑非笑,心口噗噗跳,像有口深渊,身子腾冉落下去,想大声喊却没有力气。
姒夭抿唇,乐悠悠坐在边上,半弯着身子瞧她,“夫人还有什么话想讲啊,哎呀,我忘了,你现在张口也难,那不如听我的。”
笑意盈盈,语气越发柔情,“与夫人打交道,怎能不事先算好,今秋的螃蟹可还能入口啊。”
螃蟹——原来有问题,冷夫人霎时脸色苍白。
她自然猜不到,姒夭在给灵儿手上擦养肤膏时,已悄然下毒,灵儿的指甲极长,自然藏着,一边剥虾一边便带进去,当然那一点远远不够,但足以让对方毫无力气。
装模作样叹口气,“唉,仔细算来,咱们还是亲眷呐,不如告诉我些事,也好想办法救救你啊。”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艳丽又带着可爱,说的话却异常冰冷,“夫人怎么还犹豫,只怕那毒等不了。”
寒意从胸口升起,冷夫人死死抓住软枕,发觉五指都握不到一起,黑黝黝大堂,像无底海,她慌得不停喘息,半晌挤出几个字,“你——想知道什么。”
“夫人聪明,还猜不出来。”
她目光迷离,气息奄奄,没想到被这个死丫头算计,忽地唇角又挤出一抹笑意,带着幽幽的凄惨与悲凉,“公主真以为我会乖乖就范,即便我被你毒死,你也别想从这里出去,别忘了,外面还是我的人。”
声音依旧很低,但手上的力气恢复,挣扎着去抓案几上的酒盏,想闹出动静。
须臾之间,脖颈一阵寒凉,竟有短刀架在脖颈上,“我的事自然不用夫人担心,你只要想想,若不答应我,如今就活不成了,这刀子比毒还快。”
冷夫人牙齿咯吱作响,咬得嘴唇出血,紧闭双眼,不予回答。
显然要对峙到底,姒夭明白,人家还没死心,以为背后的大靠山能扭转乾坤,毕竟她死了,自己也得不到答案,有恃无恐。
硬来不行,顿了顿,将刀柄往后收,笑道:“夫人,说来我和你又有何恩怨,不过就是我想查女闾而已,雪家大公子对我有恩,不能不报,至于楚郡守之争,想来涵与庆不都是楚王室的后人!又有何不同。只要咱们今日达成协议,无论谁当上,以后都善待对方,夫人之前做过什么,相信也是被威逼利诱,全可以当做没发生。”
说得天花乱坠,对方却钳口不言,姒夭语气急转,凉了几分,“别不识好歹,你以为我是为你!还不是看在庆的份上,与我血脉相连,那么小就被人攥在手里,可怜啊。”
冷夫人听话里有话,眉头蹙起,强忍着不舒服,眼睛张开条缝,“什么意思,休想唬人,庆有人保护,十分安全。”
“天下哪有安全之处呐,夫人也糊涂。”姒夭脸上显出嘲弄之色,缓缓道:“我一直以为丰上卿家里安全,还不是被你们搅进来,雪大公子以为雪国最安全,照旧一败涂地,夫人要是不信,看看这是什么?”
手上一晃,从腰间掏出枚玉佩,晶莹剔透,雕刻成一只凤的形状,冷夫人当即睁开眼,眸中全是暴风骤雨,此乃她特意在庆出生时所制,一直戴在孩儿身上,从未离开,突然发疯似地扑来,话语断断续续,“你——抓了庆!”
姒夭一只手扶住刀柄,并不放松,语气却变得无可奈何,“抓他,可笑!我哪有如此大的本事,就算是上卿,早离开去边境,也没有一手遮天的能耐,分明是你背后那位大人物将他囚禁,夫人这段日子忙着进宫,大概没见过公子庆吧。”
冷夫人愣住,很快又反应过来,狠狠道:“你别想挑拨离间,若是被我的人抓住,为何玉佩却在你手上。”
姒夭轻轻喟叹,眸子陡然一转,竟落下几滴泪,“夫人还不知道吧,庆——已经被杀了,抛尸野外,我才拿到玉佩呀,你仔细看看t,上面是否有血痕!”
冷夫人才睁大眼,果然瞧见玉佩映出茵茵血迹,刚才太慌乱,完全没注意,心口砰地裂开,倒在面前。
姒夭收回刀,晓得此人已完全崩溃,一边静静道:“现在哭天抹泪也没用,纵然把外面人招来,无非灭口罢了,我若没猜错,你身后的人早想弑君,才找你做替罪羊,夫人仔细想想,自己知道对方那么多事,人家怎会留你和庆去做郡守,你死了,还可以设计嫁祸给涵,一网打尽,方能大权独握,难道真要见到庆被害的尸首,才满意!”
对方彻底说不出话,纤细身体俯在银白色榻上,如一枝陷入白雪的红花,颤颤巍巍,风吹雨打。
说的没错啊,丰晏阳是什么人!这么多年耳鬓厮磨,自己依旧看不透,老狐狸一只,利用她乃一本万利之事,竟被眼前利益蒙了心。